梦里落花
今夜有雨，思念再次敲响窗前的风铃，像你的笑声温和地滑过耳畔，一缕缕如烟的往事逐渐清晰起来……
大学毕业前的那个春天，我在扬子江畔的一所中学做美术教师时，遇到了实习的你。在多年以前的那个午后，我已记不清当时的情景，只记得在那一刹那间，我感到你我的距离只隔着一朵冰花，而你铅华尽退的眼眸中竟含有我今世的企盼。我相信我们曾有过千百年的恩怨纠缠，就像两片漂泊的萍叶，总会相逢于某一个桃花渡口，成全一段姻缘，然后各自飘零。佛说，每个刹那都有一万个永恒。我相信缘分。我们属于同一类人，最好于前生后世的轮回中永不相逢。就在那惊鸿一瞥中，早已注定了一个悲剧的结局，而你竟不忍在柳絮飘飘落花飞舞的季节舍我而去！
那个夏季的雨总是特别多，我们常一起去逛街。也许世因为年轻，我们从不用伞。在雨中，你时而如忧伤的芰荷般牵着我手悲歌如泣，时而活跃如鹿狂奔出不羁的豪情。你从远古的箫声中走来，满身都是幽兰的芬芳，如明镜般纤尘不染。而浊世的流言，对我们只不过如云烟掠过幽谭，不留痕影。在遥远的地平线上，我听到了自然的呼唤、花开的声音，还有夜莺在花枝间浅吟轻唱。
沿着江畔逆流而上，一路都是掩饰不住的荒凉与残颓。空忙的幻影里，渔歌已不再。江畔还是千年前的江畔，而流水却已非前年前的流水。从诗经里流出的清澈与灵秀早已化作莽莽高原上的雾气，杳若蓬莱。坐在无人的野渡看流光在夜空里留恋，你吟唱着“念天地悠……”的句子，与江水应节而歌。山风吹散了我的思绪和你的歌声，好想就这样伴你同时光一起渐渐老去。梅雨时节还没有过去，你已决定在笔底风云、画里春秋中伴我风风雨雨、起起落落。
我们迟生了好多年，不属于这段辉煌的年轮。那种近乎古典的恋情在滟滟风尘里挣扎了千百回，我们精心呵护着水晶般玲珑剃透的初衷，决不允许它与世俗一起沉沦。常在静夜里，你焚一支檀香，氤氲的灵秀便从唐宋的青卷里款款而出，缱绻着斗室如豆星光。你铺开稿纸，嘻笑怒骂，挥洒自如，满纸都是飞扬的激情和压抑的沉重；我画笔徐挥，时而凝神，时而敛眉，你就成为我画中最美的风景，别有一番飘逸与风流。
那段无拘无束、放浪行骸的日子过得很快，转眼成为记忆谷底的明日黄花。人世风光注定要与柴米油盐生死相伴，圣贤皆然。不是我不懂，你壮士断腕般与文字与教书生涯挥手作别，把自己变成一个为五斗米而四处奔波的凡夫俗子，我又岂能安心为画？在艳阳下，在风雪里，我们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 ，总在实实在在的一粥一饭、一缝一补中寻求诗的格调、画的意境，还有梦中的桃源。而所有一切，只是为了灵魂不再流浪。疲惫的时候，你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看我烹调煎煮。我把锅碗瓢盆也当作一种艺术，细细品味。落日余辉洒在地上，我看不清外面的风景，可我知道我已拥有太多。你总是悄悄走到我身后，轻轻搂着我的腰，柔声问我，想家了？那一刻，幸福的感觉顿时涌遍我全身。我想，今夜梦里，定会有繁花次第盛开。
岁月的车轮呼啸着辗过人世的悲欢离合，它是怎样辗碎你真诚的微笑和瘦弱的身影的啊？我感到你就像扬子江边一根岌岌可危的芦草，随时都有被江流淹没的可能。这使我有种超乎寻常的悸动，每一次梦醒时分都泪湿枕畔。而我们又不能手牵着手朝朝暮暮以文字为衣、以颜料做食度此余生。你我只是滚滚红尘中的匆匆过客，注定在命运的漩涡里不能全身而退，结伴走完所有的征途。你拿到生平的第一笔高额稿费，把它换成一条白色的风衣——我的心只有你最懂。当因劳累而倦怠的你穿过离家不远的一个三岔路口时，一辆汽车疾驰而过。在那长长的刹车声里，你化作了一支断线的风筝，轻轻的飘了出去。你当时定是在想我穿上风衣时的惊喜，可你再也看不到了。殷红的血滴在洁白的风衣上，像雪中盛开的红梅，有着触目惊心般的美丽……
当远方的大山收敛了病房窗口最后一缕阳光时，与死神相拥过的你第一次睁开双眼，看到了我悲伤的笑容。我们互相默默地注视着——多年以来，我们已经形成了一种默契，此时又何需千言万语。你一定又想起那些为文作画、挥斥方遒，那些像小孩子一样在旷野里摘蒲公英、像凡夫俗子一样炒菜做饭的平平淡淡的日子；想着我将如何凄凄苦苦、悲悲凉凉的独自走过以后的岁月……我柔柔地托起你的头，绝望地让你再看我最后一眼，你的痛楚就在我淳如秋水的眸子里定格为今夜不死的诗心。在三生石前苦苦祈求了八百年，却只和你有过短暂相聚便山隔水阻、咫尺天涯。帘卷西风时，比黄花还瘦得我怎能不为此而肝肠寸断呢？
数载飘泊，到中流击水，每一次都浪遏飞舟？！
九月的雨为你下不停，十月的天空轻轻在哭泣。
你从容的步履已在我的驿站里消逝，就让我的彩笔夜夜凌空，为你驻一片永恒吧。明天太阳还会升起，可还有谁能将阳光播进我心田，使我平静安详、心若古井？谁能使我未经风霜的纤纤画笔春风再度、神采飞扬？静夜里，独守枯灯，萤虫忧伤如泣。唱歌的人已远去，点点滴滴的往事已成为昨夜的星辰，我眼前是片凝愁含泪的天。是谁将心编织成灿烂的烟花，在我生命里曾一度停留？凭阑远望，茫茫人海中，再也没有一叶属于我的帆。残生的日子，我将独守斗室一间，以心为笔，绘出人性的善与美，并在时空的栈道，等你的幽魂返航，赶赴来生的相会。
今夜有雨，又一度梦里落花飞扬，拂过我不再年轻的思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