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自序
电谢波流，去日何急。误落尘中，忽焉卅载。遂述过往之怀，以思未来之日。往怀者何？曰学，曰劳，曰诗，曰情，曰友，如是者五。
一曰以学。 古云“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盖志学以来，余未尝不钦慕往圣，未尝不奋舟书海。奈钝愚之资，如邯郸之学步；近视之眼，恰坐井以观天。初也飞扬意气，思齐俊彦之同行；今唯浪掷光阴，奢望高贤之背影。承学之心固有，耐劳之性匪存。高谈泛泛，每多浮躁之虚语；杂念纷纷，盖寡沉潜之素心。于是乎学无所进，马齿徒增。继而困守田村，日趋窘迫，盖实无所长以立也。旁人问之，辄戏以陶元亮之归园田居解嘲。噫！此诚自种因而复自取果也。吾何自欺如此？
二曰以劳。夫大块载人以形，复劳人以生。是故伤神役力，谁其可免；息念忘机，自亦不能。唯所劳者有身心之别耳，劳心者身闲而心累，劳身者心闲而身累。斯亦老生常谈。独余虽劳身之者，而心犹未得其闲也。旦夕郁乎沉沉，羸体久恙；心神恹而惘惘，盛气长凋。而况双亲鬓斑，端赖子以赡奉；独女年幼，正期父为护呵。而立已届，立无所立，仍为父母姊妹所担忧挂怀。每念及此，不禁愧生颜变，壮悔兹深，焉能得乎心之安闲？当此之际，益盼光阴长驻；更祈耋幼均康。薪酬虽微，衣食或当无虑；体魄虽弱，臂肩尚自能扛。
三曰以诗。为学劳作而外，余雅喜旧诗。尝闻诗之道，穷而能工，愁而易作，果其如此乎？若果如此，何余之穷苦多愁而诗犹未能尽工尽善耶？倘非如此，则人之穷达莫能定乎诗之工拙也。窃谓能工之者，必学养深而复才情也高者。才情端赖天分，学养必由日积。学养才情，两者并无，此余诗往往流于空疏者也。推敲无味之章，消磨有涯之日。虽然，亦一时之心血，记一时之情志。是故鄙帚之辞，也自以千金珍之。凡有所作，信非光华之篇，尚属对仗之句。若诸七律之联：“柳曳桃摇天尚早，葭苍露白道何长。”，“经身冷暖方知味，阅世浮沉未改心。”，“扑面清寒消酷暑，撩人风露酿新秋”，“屏传絮语殊增暖，绿上新枝欲绽菲。”倘有几微可观之处，即余之幸。
四曰以情。 余尝闻“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而初不甚以为然。已而阅人成世，阅水成川，觉人事之离合，同风云之聚散。因思胶漆燕尔时所谓执手永好之约，殊可笑也。然亦无可伤也。所以伤者，盖未悟无常之态方为恒常之态也。缘来且欣然，缘去无凝滞，如是而已矣。
五曰以友。余性本简默，遂寡交游。于斯世微茫之中，交好者不过寥寥二三子而已。益叹流年之匆匆不吾待也。二三之子并余，尽皆为生计所驱，奔忙各地，复日复年，竟尔渐阙音书。久矣夫！关山遥远，不见师旷知音；网络喧嚣，岂闻冶长解语。屈指而今，唯剩与练兄志宏往来鸿雁未绝，忆年来每有赠兄之句云：“何日棹归重叙酒，万愁顷付一壶间。”，“二子清狂何处觅，一年光景指间弹。”，“依然燕子归无迹，遥矣故人久所思。”，“交契长年吾与子，饥驱两地苦兼酸。”惜吾兄更不复为诗文矣。渺渺余怀，酬唱者何？嘤其鸣矣，友声谁答？寂兮寥兮，盖若此者！
既坠青云之志，岂曰穷困益坚；倘补亡羊之牢，强说桑榆非晚。往者已往，且诵不谏；来者方来，犹思可追。自今而后，自当根经柢史，稍补学问之空疏；教子侍亲，渐担人伦之大责。倘使学而能进，信吾诗亦必有所增益。至于情也，已有所得；至于友也，不在乎多，在乎气类相投也。
弹指芳华，似尘如梦，三十之年，以上种种。且此序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