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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别古 男  23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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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我心中的诗:与诗友切磋后的思考

唐别古 发布于2023-06-08 11:48   点击:508   评论:4  
虽然读诗不多,但时间也有许久了,偶然之下,我决定在这里留下我读诗生涯里的一些想法。
尽管在专业人士眼中并不值得一提,确是我真实的感受,写成文字记录下来,可供以后回看。
另外,促成我写成此文的,是近期的一段令人哭笑不得的闹剧。
《我心中的诗》



一,浅论绝与律

1.从宋词谈起

  年少时爱读长短句,此好因周汝昌先生而起,他的《千秋一寸心》是我的启蒙课本,其中的论述深入浅出,又饱含真情,令人钦佩。周汝昌先生少时亦好长短句一艺,用他的话讲,血气方刚,自然偏爱绮丽风流。
  
我听从前辈的指导,从《全宋词》读起,勉强读完全本之后,依我浅见,似乎王静安先生在《人间词话》中的论述:“南宋词人总体不如北宋(这是我的转述)”,其根源在于词这一类诗,到现代已经成为了一项残缺的艺术(曲谱已失),所以现代人注定无法以完整的方式来品味一首词。自周美成之后,南宋词发展至繁荣顶峰,词的创作手法臻于完善,从而催生了许多“词匠”,而非“词人”,音乐美和文字美在一首词中的占比越来越重,情感的分量却越来越轻了。而现代人难辨其音乐美之高低,仅能以读诗的方式来读词。诗言志,诗言情,情感淡薄的作品,就失去了诗歌那种直击灵魂的力量。诗歌应是一门心贴着心的艺术,无怪王静安先生会批评南宋词人。
  
加之我此时年纪稍长,对这绮丽温婉的作品不再那么钟情,所以在读完《全宋词》后,我转向了唐诗。


2.诗的“最高峰”

  我辈牙牙学语之时,学诗就是从五绝学起,最终或许也要以五绝为归宿。“五绝的上限为近体最高”,这是我的看法。五绝中的诸多奇作,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因其结构简单,学生时代都已学过。在转向唐诗后,我立马被五绝的魅力吸引住了。且看:


孟浩然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王之涣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李白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王勃
长江悲已滞,万里念将归。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

  五绝之体,为近体诗中最短,而其动人之处,恰在一个“短”上面——正是因为“小”,才显出其“大”来。举个玩笑的比喻:将一只袜子翻转过来,袜子里便装下了整个宇宙。五绝诗人要做的,是在极其有限的空间内,写出极其广阔的意象来,以至于当诗文戛然而止,诗本身所创造的境界仍然无穷无尽,带给人绵延不绝的震撼。此所谓由“有尽”生“无尽”。我尤爱者,当举王子安的“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也:山不见其尽,叶飞亦不见其尽,五字白描,竟成就了天地间最寥廓的景象。
  
此外,另要举孟夫子《洛中访袁拾遗不遇》

洛阳访才子,江岭作流人。闻说梅花早,何如北地春。

  “闻说梅花早,何如北地春”两句,在“不说”之中,包含了无限深情,也正是因为“不说”,才更显得情深难抑。诗人寻访故友,突然得知其人已被流放到南方,此时诗人心中本该有千千万万道不尽的情思,可他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听说南方梅花开得早些,不知道与北方的春天相比如何呢?对友人的思念,对其命运的担忧,对战乱年代的叹息,都藏在这一问当中,且诗人所面对的,只是一座空山空庐,此问只有茫茫天地能够听见,而没人可以回答。刹那间读者仿佛置身于这寂寥的深山之中,面对他这浅浅的一问,同样无可回答,所能做的,只有和诗人一起,茫然地望向重重远山罢了。
  
我也曾尝试自己写五绝,努力想要创造出那样似浅而深、无穷无尽的诗境来,譬如已经发在平台上的两首旧作。然而浅则浅矣,毫无深处可言,问题恐怕出在诗人自己身上:对于这个世界,我还没有足够深刻的感受,因而创造不出那样宏大的境界来分享给读者。
  
我想,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或许要等到某年某月某日,让老天爷赏我一首这样的诗吧。


3.诗中高士:七言绝句


  五绝写不成,我便尝试写七绝。七绝对诗人本领的要求更宽容些,因为字数一增,发挥的空间便大,耍弄文字来攫取读者之心的机会就更多一些。不过七绝身上仍然有五绝的影子,言语有限,而余韵悠长。我曾戏称五绝为:“一分在言内,九分在言外”,而七绝就是“三分在言内,七分在言外”。七绝之佳者甚多,即便是名不见经传的小诗人,也能有一两首传世经典。写七绝的诗人,当然要首推李白,随后是“七绝圣手”王昌龄杜牧等等。苏轼的七绝其实也相当不错,我个人很喜欢。
  
七绝实际写起来,会比五绝轻松很多,其体量恰到好处,不多也不少,留足了空间给作者用于造势,也能在内容即将圆满之际隐去无痕,杳杳不绝,这也会是我以后创作的主体。


4.试读七律


  如果说五绝像是一位驾鹤高飞,遗世独立的仙人,那么七绝就是一位满腹经纶,才俊格高的高人隐士,比之仙人更有烟火气,却仍然飘逸绝尘,不可与世俗同日而语。
  
而七律——说来惭愧,我以前几乎不能理解七律的妙处,总觉得它太臃肿,许多律诗想要表达的内容又嫌白、嫌直,像史、像赋,却偏不像诗,所以一直没有精读,所涉猎者,也只是在后人所选诗集中的一小部分精华佳作而已。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我有此偏心,倒也不至于因之得咎。只是现在回头看来,难免感到可惜:因为偏颇的喜好,我错失了好几年读七律的经验,如今可谓相识恨晚。人是成长的人,读者也是成长的读者,郑燮曾有言:“少年游冶学秦柳,中年感慨学苏辛,老年淡忘学刘蒋,皆与时推移而不自知者。人亦何能逃气数也!
  
人亦何能逃气数也!此言信然,我尝到七律的甜头,只在突然之间,不知所以,大概也是时过境迁,气数使然。先前已将五绝拟作仙,七绝拟作士,而七律诗可谓近体诗高度繁荣的产物,作为艺术形式的完整性已非其余所能及,依我拙见——好似一位居庙堂之高的翩翩大儒,举手投足看似寻常,却又深不见底;又好比深宅大院,门户森严,令人不得不凛然起敬。
  
作为近体中最长的体裁,七律的结构最为完整,且法度最为严谨,起承转合,每个动作都丝毫马虎不得,且其中间二联要求必须对仗,便与绝句之间有了一道巨大的鸿沟。虽然平仄嵌合,韵律不左,但律诗删去二联不可成绝,绝句增之二联也未能成一佳律,只因中间两幅对子是律诗的脊梁所在,负着担起头尾的重要责任。近期转载至论诗版面的尹贤老师《律诗中二联漫说》,引经据典地论述了律诗中二联在律诗“起承转合”结构中的重要作用,为新读或新写律诗的朋友们提供了宝贵的参考材料,让人敬佩。本人于律诗一道理解也甚是微薄,只能简单聊聊现阶段的看法。

  
(1)首联为起,看似无可多言,实则门道甚多。“万事开头难”,非谬也。正好比高山奇峰:山欲成其高,起势必缓,起势太急,则未达高处,已先夭倾。因此,首联要好,须于平淡中显露出韵味来,就像是听名师清谈,其人金口未开,议论未出,止观其面貌神情、眼光气息,便可知必有惊人之语。而七律诗内容丰富,往往有所以咏,或事或物,或景或人,均以实体为承载,故首联不仅要起得平,还要交待其诗之缘起,方使诗文了然有所依托,不致令读者摸不着头脑。故此,七律开篇,首要求稳,不奢求惊艳。即便是“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老杜,其惊人之句,亦多不在首联。“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等等,皆为紧贴其事,于淡语中展开来。若能于平淡中别开生面,有令人耳目一新的意趣,或是在淡语中暗埋深情,留待与后联呼应,那便是起得很好了。

  
(2)中二联里,一般为先承再转。按成规多为颔联承、颈联转,但诗法无常法,亦有未严格遵照“颔承颈转”的佳作,尹贤老师已经论明,在此不作添足,只以“颔承颈转”的成规为论。曹公《红楼梦》中,借黛玉之口,亦曾略表自己对七律的态度:“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曹公为人,于世俗一道不甚在心,诗法也不拘常规,因此说“果有奇句,不对亦可”,我亦颇然之。须知诗之为体,诗意为先,平仄虚实等等,不过是后人所制的框架,本是为了创作和赏析的方便,可以锦上添花,而不宜成为诗意的桎梏。尹贤老师所说的“既要重视法,又不能泥守法。一般先从法入,后从法出。”这是今世多数人都较为推崇的观点。
  
承转二联,有以景为承、以情为转的,也有以情为承、以景为转的,有二联皆景,亦有二联皆情,其实情景本一体,景中往往含情,抒情也不宜过直,若要含蓄委婉则总需借景。诗人中,笔力健者,常能使读者身临其境,不于情上多著一字,自令读者触景惊怀。情景之外,亦有以史、以物、以人、以咏、以叹为承转的,诸如此类,均无不可——归根结底,无非“两副对子”。
  而内中佳者,于中二联笔力奋起,波澜顿生,两副对子就像是金銮大殿前的两双石狮,体魄雄浑,令人凝神屏气、不敢高声;又如大佛高坐、金刚怒目,法相庄严,愈是对得严丝合缝,便愈是由内而外地散发出尊重的气息。我虽读律诗无多,单只是这两副对子,吟咏之间,其魅力也能得以管窥一二。故而说,中二联是七律的脊梁,全诗中用力最深者,往往就在此处。

  
(3)尾联为合。“合”者,合口也,即吟到此处作结。七律有以淡语作结者,即待叙之事已叙完,此时结束,便如读书完毕之后,轻轻阖上书页一般气定神闲,如:“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等等;亦有以情作结,或咏或叹,将声势或者情感进一步拔高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等;也有以景作结者,往往景中含情,此亦“语有尽而境无尽”之理:“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等。
  
吾所好者,当属“以景结情”之语也:兴怀既罢,极目远眺,一山一水,仿佛尽是知己——天地与我同胸襟,此情岂曰不大乎?若起句已稳,中句已发,写诗时的情况各不相同,心境也难成一说,末句要如何收场,则各凭诗人自己的兴趣罢了。




二,一位爱好七律的诗

1.偶然的相

  某日,我正浏览诗友的诗作,忽见某七言律下有一段质问:“描写可谓备矣,然则情感何在?若无情感,七律之髓恐尽失矣!(我的转述)”我不禁感到困惑:情固为诗中之重,此话不错,但古往今来,诗的主题甚多,言情是一脉,言志亦是一脉,其中淡泊为怀、冷言冷语的也有不少,诗佛王摩诘的律诗中就多平静语,个人感情色彩并不浓厚。为何要说没有情感的七律就一定不好呢?
  
好奇之下,我进入这位诗友的空间,发现此人颇能为七律,已发布的不在少数,且最难能可贵的是,其人年方十六!
  
吾欲觅一知音久矣!回想我十六岁之际,仍茫然不知所之,读过的诗文亦少得可怜,而此子竟然十六岁即能诗,可见其兴非浅,其志非虚,真爱诗之人也!或许,这人可以成为我踽踽学诗路上的一位良友?于是我激动之际,在平台上给他留了言,并表示希望能添加他的联系方式好深入交流,一起学习,共同进步。


2.其人其

  他果真添加了我的联系方式,这让我很高兴。寒暄过后,便迫不及待地给我发了许多他写的诗,全为七律,并称“我以前的诗写得不好,现在写得很好了”。据他所说,他之前是写骈文的,如今学的是杜工部的丧乱诗——非指“三吏”“三别”,而是描写客泊他乡、战火纷飞、生灵涂炭的七律诗。我观其朋友圈,见个性签名为“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音书漫寂寥”,已知其言非虚,又观其诗,只觉工整有矣,然略略看去,可圈点之处不多。于是乎想要衷心给出一些建议,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思索了一番,我便委婉地向他指出这两点,在我看来是比较根本的问题,现与诗友们共商其义:

  
(1)未经丧乱而效丧乱之体,其情必不切。即便以杜甫的才情,要写出“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这样的诗,也必要先经历过半生的颠沛流离,才能有感而发。如今太平盛世,不可能再有唐朝由盛转衰时那样复杂的历史环境来牵动他的命运。况且他还太年轻,走出校园的机会都不算多,见识过的人和事都太少。因此,若要强行效仿丧乱诗,那么诗中的一切感悟,都仅仅来源于模仿和想象。仍然是那句话:“诗言志,诗言情”,若要强诉他人之志,强说他人之情,终究都是假的,最多只能做到有形而无神。诗是心贴着心的艺术,诗人有没有在诗中付出真情,读者是能够直接感觉到的。

  
(2)未见天地之宽而咏天地,其境必不真。杜工部诗中景句不可谓不多,全都是他四方漂泊亲眼所见,且其功底极深,寓情于景浑然天成,无处不是诗圣胸怀,令人光是读诗就已触目动容。且看:“野哭千家闻战伐,夷歌数处起渔樵”,千家野哭,夷歌漫漫,若非亲眼所见,如何能写出那样悲戚的景况?而他一个年纪轻轻的学生,连大江大河、平原高山都没怎么见过,更遑论古时战乱年代那荒芜寥落、残破不堪、百废待兴的场面了。这样的情况下,如果仍要仿效杜甫诗中的景色,写一些哭号、冻死、秋蓬、征鼓、胡笳等等,无异于三岁孩童摆弄精密的航母模型,但见其表,不见其里也。胸中无气象,而于纸间寻气象,再怎么拼凑杜撰,恐怕也是一段死气。
  
尽管当时我已经是一边变着法儿夸赞他,一边小心翼翼地提出意见,他听了这两点之后,仍然是十分不高兴,给我的回复无非两种意思:“不关你事!”和“故作玄虚!”还十分不忿地反问我:“你说我只学到杜甫的皮,难道你学到了他的骨?
  
我忙道:“不敢不敢,只是想为你提出一些你可能会遇到的问题,如果能帮到忙当然就好,如果你觉得没用,那肯定就是没用了,也别太在意。
  
如此往来几番,我已明白他是个年少轻狂之人,并且对自己的诗作极为自信。我劝说他最好虚怀若谷,随时准备应对自己的不足,才能有所精进,他却只声称“人一定要自信,不自信什么都做不成”,我只好作罢。
  
以其“自信”的作风,听我讲了那许多,也该听烦了,果然便对我说道:“叽里呱啦讲了这么多,我看你根本不会写七律吧?你懂杜甫吗?”我不禁语塞,因为我确实没写过七律,仅有一首残诗还在酝酿当中。不过倒也正好,他既然有写七律的经验,确实可以向他请教一番,也不必管将未完成的作品给人看是多么羞耻了。我的那首残诗写得较直白,意在抒怀,想要浅中取真,但由于心思颇杂,起句之后颔联写得有些缈了,要回归主旨,颈联必须将颔联放飞的思绪收回来,随之转向言志作结,这一颈联实在难得,我冥思苦想,仍只能以一虚语入之。他一眼就看出了我的问题所在,直指颈联写得太空,不知所云,其余三联都尚可,颈联却把全诗都搅乱了。
  
我不禁感叹后生可畏:他如今这样的本领,已经比我十六岁时强了不知多少了,即便有些小毛病又怎样呢?他的路还长得很,那些问题即便我不说,他也会慢慢意识到。他有的是进步的机会,我为何要在一边替他着急呢?这样想着,我多说了几句好话,他的语气便很快缓和了。随后,他从他的一首诗中摘出中间两联,告诉我说:“这两联是我的得意之笔,我自认为是很值得揣摩的。”其句如下:

旌旗不定相成败,蝼蚁流离念死生。
半日晓光迟得看,寒秋悲色未迁更。

  怕我看不明白,他又补充说道:“‘半日’一句,意通‘京华父老望和銮。”
  我乍一眼看去:颔联易解也,虽然句意略冷些,明显写的是战火(冷者,冷眼也,以其未见战乱,故仅能依托于想象,描写战争之表);颈联也易解,景语也,只是“半日”似有些牵强,不知何意,“得看”、“悲色”、“迁更”又都有些生硬不自然。他这一补充,我反而乱了,呆呆的有些没反应过来,还没细想便发问:“什么意思?
  
他显得既气愤又轻蔑:“一点想象力都没有,就这水平还读七律?晓光指朝廷,晓光不得看,就是说朝廷无力,难以看到希望;悲色指战乱,悲色未迁更,就是说战乱尚未平息,这都是暗喻,不明白?
  
我沉默一会,问:“那,半日作何解啊?
  
他说:“半日就是白天的一半啊。什么都看不懂,我劝你还是去多读点书吧!
  
我本想说穿凿附会,犹豫一阵,还是作罢。只说:“晓光喻朝廷尚可,但‘半日’疑为赘笔,不成文意,只是凑韵。
  
又说:“虽说诗歌音律既严,文律必宽,但……也不能太宽了吧,感觉嫌隔了,要是写得无边无际,可能会让人感到困惑的。
  
他立马反驳:“是你水平不行,看不懂还说是我的问题!
  
又说:“我们聊不到一块!再见!
  
我还想说什么,却发现他已把我删除好友了。


3.谈谈小诗友的诗

  情不切、境不真的问题已经谈过,就不再赘述,故事到这里没有结束,但暂告一段落,这里且讨论一下这位小诗友的诗法。我的理解虽然粗陋,但应该尚能分析个一二。
  
他只写七律一种体裁,其它一概不理会,并且特点是七律写得极快,据他所说,一天之内能成数首。七律的结构相对固定,且他的题材范围极狭,若是掌握了速写的小技巧,熟练之后,写得快也在情理之中。后来他还告诉我,他不爱写首联和尾联,每首诗都是先写好中间两联的对仗,然后再补上首尾,首尾即使写得不工也不愿多想,随便放过就好……这一点着实令我汗颜。
  
首先,写得快有三个原因:一是不用有感而发,只需按习惯套作,毕竟本来就是模仿别人,而非写自己的诗;二是没有多加琢磨,一首诗写毕便踌躇志满,自认为无懈可击,省去了推敲的时间,自然速度快;三是身为高中生,心思却并没有放在功课上,所以成绩才会不理想(这是题外话了)。
  
其次,律诗竟有从中间写起的写法,我实在难以认同。也就是说:他在写完一首诗之前,并不知道此诗为何而起,要表达什么东西,只是脑海里有个朦胧的印象,并不清楚自己想要写什么,只管先依韵寻词填入(平台“组词”工具提供的方便),填完之后再努力将词连成句意,基本能够通顺了,再按已有的句意去补上其它句子。胸中无诗,而先向纸上觅诗,岂非南辕北辙?所以他的诗句中才会有常有滞涩之感,且诗意总嫌牵强,无法令人产生共鸣。
  
再次,后来他还对我说:他写的每一首诗,都将每一个字每一个词找到了翻译,确保自己写的意思是连贯、有含义的,而非胡乱杜撰的。这显然是他在“依韵填诗”时所做的事情,仍然是从纸上觅诗,从词库中寻诗意,这样寻来的诗,即便意思勉强能够通顺,也难以表达到位,因为创作时没有心的参与,只是机械地为写诗而写诗,写时未注入足够深的内涵,读者的心也无法体会到诗的内涵。


4.谈一谈译诗的问题

  既然说到了近体诗的翻译(指将其译为白话文),不由得又引出一段议论来,先给结论:
  
我认为,诗歌是不可译的。这一观点的含义并非不允许翻译诗,而是诗歌一经翻译,就失去了诗的内涵,成为了其它的东西,不再可称作诗。
  
第一,诗的翻译,破坏了诗歌的力量。
  
周汝昌先生曾从“诗”字的本义出发进行考究,认为“诗”即“寺”从“言”,而“寺”即“持”也。持者,引而不发,是指把弓拉开,而箭尚未射出的状态,所以说:
  
诗者,引而不发”。
  
“引”字,意味着饱满而有张力,这对应着诗的内容的丰富性,虽然不至于“微言大义”,但诗中佳者常可在只言片语中蕴意无穷,层层情感的表达,不必多言,只在一字之间便可互相理解,这是诗人与读者心意相通的作用。
  
而“不发”,对应着诗歌的含蓄性。箭若直接放其射出,终究会落地,弓也就瘫软了,便失去了那份藏在其中的跳跃的生命力,诗句变得直白如话,又没有文字以外的意趣,自然也就不可称为诗了。
  
“引而不发”,生动形象地阐释了诗是一种:有着强烈的表达欲望,却不可放肆自白,要时刻自持,仅将其中一点星芒闪烁透露给他人,从而寻求理解和共鸣的艺术。这与中国文人数千年来含蓄矜持的秉性是完全相符的。
  
第二,诗的翻译,破坏了诗歌的音乐美,从而破坏了诗的情感。
  
翻译破坏了音乐美,是很好理解的,因为诗的平仄和声韵,是诗的重要组成部分,而白话文则基本没有声律可言。中国最早的的诗集《诗经》,就是人们发现了“四字成律”的基本规则,从而诞生的,乃至如今的中文现代诗坛中,虽然各家各派的写法都不相同,仍然有许多注重声律美的现代诗在不断涌现。
  
那么,为什么说破坏了音乐美就破坏了情感呢?
  
古时的诗人们将心中的情感和志气称为“胸怀”、“胸襟”,将表达自我称为“直抒胸臆”,《世说新语》中说阮籍“胸中垒块”,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可见“胸”在诗人们心中具有十分特殊的地位。究其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诗必定是要用来吟咏的,所以和人的气息(即呼吸系统,从胸肺到口腔和鼻腔)密切相关。
  
声音是人表达情感最原始、最直接的方式,无论写字、画画还是跳舞等其它表达方式,都是后天习得,而惟有声音,是生而有之,并且直接刻在人类的基因里面的:人和动物的声音截然不同,人与人的声音也彼此各有差异,这是属于我们身体的一部分。在文字诞生之前,人们从口中呼出气息,流向外界与大气融为一体,发出或高或低、或强或弱的声音,这便是人与人唯一的交流。
  
因此,当诗人们将诗句抑扬顿挫地吟咏出来时,胸的运动,仿佛牵动全身、牵动灵魂,情感仿佛是从胸中涌出,而人仿佛随着气息同宇宙化为一物,这就是诗家所说的“气”。诗必定是要用来吟咏的,若只是用眼睛看着纸上的文字,必不能理解诗的全部,因为诗人的情感,有很重要的一部分组成,是藏在诗的“气”里面的。
  
《诗经》到古乐府,到其它古体诗,再到近体诗,中文诗歌一路走来,其平仄和韵表等声律规则的不断完善,正是因为诗人们对气有了越来越精确的把握。若将诗的音乐美破坏了,其中的情感,就无法完整地再现。
  
鉴于以上两点,我认为诗歌不可译。将诗句翻译为白话文,有助于初学者对诗歌所表达内容的理解,但不能用译文的通顺与否来判断诗文是否通顺,也不能用译文的好坏来判断诗的水平高低。
  
至于另一回事——中文诗与外文诗的互译,我所认同的是这个较为普遍的看法:译诗,其实是在原诗基础上进行的再创作,好的译者必定也是好的诗人,翻译过后的诗,与原来的诗,早已不是一回事了。


5.年少轻狂的小诗友

  在被他删除好友之后,我顿觉了无趣味,闲下来时,便去仔细看他发给我的那许多诗,细看之下,居然发现其中确实存在不错的诗句,是我之前看得太快(也有他发得太快的因素在),有些疏忽了。现将我在里面找到的较优者分享给大家,小子不才,试鉴赏之:

望断他乡惟远岑,频更时令自孤斟。
零微星月渔歌散,摇曳江枫日影沉。
野草憔容垂涕泪,南鸿远影动人心。
可怜涯角风云乱,楚客千秋终冷吟。
  首联写身在异乡望归而不得,惆怅自饮,由黄昏起,而金波渐转。“频更时令自孤斟”一句极写孤独之状:饮酒须与人同醉,孤斟已成万不得已,譬如“对影成三人”、“把酒问青天”之语,不必多施一字,寂寥之感便已油然;自斟自饮,尚能饮如此之久,以至于时令频更,更显得心中愁苦无所解脱,借酒浇愁而愁更愁矣!首联两句,已将其人其事交代清楚,又在时令频更之间暗写孤苦无依,在此处已为全诗埋下一段情,诚为一良起。
  
颔联写黄昏江边远岑之景,他乡虽望不到故乡,却能望见他乡之景,仍是旅途中各处都一般无二的寂寞景色:斜日沉江,波光粼粼;晚风过处,江枫摇曳;余光未尽,星稀月微;江上渔歌,渐散渐归——而诗人仍是孤身一人。此联景语,不仅将起句的孤独稳稳承住,更于诸多意象中将诗人心中的寂寞悲愁暗暗烘托。此时其情已盛,却仍未点破,是要交付给下联奋起发力。
  唉!而此诗的最大缺点就在于颈联写景不工,情景结合太过粗糙,因此略感不接,分明前四句已甚佳,实在可惜!若论其作为起承转合中的转句,由景即人,结构上已算中规中矩。
  尾联的合句前文所造之境拔高。“可怜涯角”自是滥笔,大有改进空间,但“楚客千秋终冷吟”一句,格调奇高,是诗人在全篇中发出的最强音,“千秋”极写此痛之久,“冷吟”二字,仿佛让读者亲眼看见了一位在身在他乡、满腔悲苦无所释怀,只有寄意于诗歌的孤独之极的诗人,正在自斟自饮自吟诗,而能陪伴他的,只有眼前这辽阔苍茫的,一片不属于他的天地。冷吟给谁听?只有给自己听吧!此刻情怀,无人可知无人可晓,故惟有“冷”吟!此“冷”字虽在诗文最末,却似一个回马枪贯穿全篇,若非前四句烘托得好,也不至于有如此威力,竟令人彻骨生寒!
  品味此诗良久,我细细想道:小诗友当然不是什么楚客,想必也不怎么喝酒,也不太可能是身在异乡,这的确不是该属于他的诗,但他却的确写出了相当高的诗境。看来这种仿诗,即便不真,只要写得快、写得多,在数量加持下,终究会有出奇之语。
  何况他现在还那样年轻!现在的这些小问题,以后如果得到解决,他就能迎来属于他的新境界,到那时,不仅见识广阔,感慨更深,写律诗的诗法也已经成熟,便能真正做到有感而发,随心所欲了。

6.与小诗友的告别

  当晚,品味完“冷吟”一诗后,我厚着脸皮把他的好友加了回来。小诗友听见我评价他的诗好,便欣欣然原谅了我之前的“冒犯”,随后又发给我一首诗,中有“楚客十亲分异地,吴歌一道压空城”一语,令我啧啧称奇。
  
此联确为佳句,只因将“空城”的荒凉之感写得如临其境,无比真实。初看之下:歌何以能压一城,此句岂非无理?再转念一想,噢,原来城是空城!此为从“无理”中求险境也!整整一座城,因为战火的蹂躏,已经人去城空,甚至只一道吴歌,便将全城笼罩住,可见其城之静,其衰败景象,虽未直接描写,但已在读者心中若隐若现。战争带来的死气,居然在一曲吴歌中显现出来了,两相衬托之下,更显凄凉之感。
  
至于为何城明明已空了却还有吴歌?这个大概不好解释,但也不必细究吧。
  
第二天,他对我说,他想写一首“蜀相”。他所说的“蜀相”,自然是杜甫《蜀相》,因为崇拜杜甫,再加上很喜欢他的这首诗,所以想写一首相同主题的。
  
咏史诗要佳,首先要对历史有比较深刻的认识,而非只是道听途说了几个典故就能胡乱拼凑;其次是要别出心裁,与众不同,要么有新气魄,要么有新立意,毕竟古往今来的诗人一茬又一茬,史实却摆在那里没有动过,如果写出来的诗只是对前人诗句的重复,毫无新意,那写了也益处不大。所以我问他:
  
《出师表》背了吗?
  
当然背了,这不是初中必背么?我《前后出师表》都背了。
  
好,那你看过《三国演义》吗?
  
演义?我不看《三国演义》,我直接看《三国志》的。
  
我沉默了一阵。
  
《三国志》?厉害了,那你读的是陈寿的原本,还是后人增补过的?(指裴松之《三国志注》
  
当然是后者,我要的是集诸家之长!
  
我说:“好,那你写吧。
  
现将其成诗陈列如下,以飨读者:
千古英雄叹未逢,史书颤看意无穷。
危思白帝书连夜,长望祁山泪倚风。
昨日顾庐声尚在,老来复汉愿难终。
寒宵渐断将军令,寥落星河五丈空。

  且不论文意,但看中间两联的“白帝”,“祁山”,“顾庐”,“复汉”之语,不知大家认为他读过《三国志》没有?(顺便一提,《三国志》约三十万字,《三国志注》约三十余万字,合计六十余万字。)依我愚见,他既不缅怀蜀相,也不理解三国,依旧只是为了写诗而写诗罢了。
  
在我试着批评这首诗“句意嫌拗”(我想说的就是穿凿附会)后,他明显不服气,说我又在“故作玄虚”。
  我无法,只能将其中不顺的地方一个一个指出,这实在很难,因为要将总体的感觉落到每一个细节,感觉就被拆散了,变得难以捉摸。我说,确实有蛮多地方句意并不通顺,气息有些滞涩生硬,例如:“思白帝”思的是什么?未免太浮于表面;“颤看”若指看得发抖,稍嫌不文;“书连夜”、“泪倚风”、“顾庐声”都有些牵强;“宵断将军令”难通;“五丈空”并不合理……
  他每听一点,便直指我是“孤陋寡闻”、“水平极低”,说他用的那些词,都是有出处的(组词可查),连在一起的意思都是完全说得通的,按每个字词翻译过来也很好,并没有什么“难通”什么“牵强”。又说自己悔不该让一个“什么都不懂又好为人师”的家伙对他指指点点,我劝他先冷静,他就骂了我几句,又一次把我的联系方式删除了(这家伙删人的动作真的极快),删了之后还要对我隔空喊话,让我“先多读点书,然后才知道这诗写得有多好”。
  有趣的是,似乎删了我的好友还不解气,他又到平台上找到我的作品,在下面“垂评”,直言我的诗是“**玩意”。其评论已经被我删除,现在我俩在彼此的黑名单里面躺着。(他后来又将我移出黑名单了,不知为何。)
  总而言之,这就是我与小诗友的全部交集。说实话,我的心情很复杂:小诗友与我同为年轻人,身边能理解此好的朋友恐怕不多,若我二人能以网络为媒,一起沟通,切磋交流,本是相得益彰,两人都可以获得进益。然而,我虽能勉强赏诗却难为诗,他能为诗却骄傲自满;我乐于给出建议,他却丝毫不能接受一点批评;我推重他的才能,他却总要轻视我。整个事件中,我处于既渴望知音,又被他傲慢折磨的境地中,实在矛盾万分!他却是出言不逊,毫无顾忌——果然我是吃了素质高的亏,而他是沾了狂妄的光么?哈哈,只能无奈一笑。经此一事,真的不得不感叹:知音难觅不假,殊不知在互联网时代会更难,只因隔着屏幕,真不知对方是何种脚色!

  现在事情总算已经过去了,写完这么长一篇论述后,我的心情也平复了不少。最后,我只有一句话留给自己,也送给大家:
满招损,谦受益。

2023年6月8日 唐别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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