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德绪 发布于2022-11-09 1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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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井天先生撰《聂绀弩旧体诗全编注解集评》(山西人民出版社,2009年。以下简称侯本),解说聂诗最为详尽完备。有此读本,再谈怎样读聂,大有蛇足之嫌。
惟聂诗难解,作者读者同有此说。聂诗有云:“语涩心艰辩者稀”(《序诗》)“微嫌得句解人稀”(《斥鷃》)“早知吾句无人识,七百年前赠宋人”(《题〈宋诗选注〉》,侯本第530页)。诗人甚至说:“有一两个真正读者能看懂了,会心一笑,已为极境。”(《聂绀弩致舒芜信》,侯本第932页)读者如王林书先生云:“诗意是很难捕捉的。”(《当代旧体诗论·说“绀弩体”》)何永沂先生云:“特别是聂诗,不易解、不宜解之处比比皆是。”(《侯井天和他的〈聂绀弩旧体诗全编注解集评〉》)如此难解之作,恐难毕解读之功于一役,再献芹曝,或非多余。又,聂诗多有“不宜解”之处,缘何不宜?不宜之处必是有话可说之处。
聂诗为何难解?陈明强先生认为诗人为思想涂上了保护色(侯本第26页),何永沂先生认为诗中内藏暗码(侯本第959页),诗人则自陈做诗如犯案(侯本第956页),自是有意做得难见踪影。如此,解聂诗就需要涂除色剂除色,用**解码,借显影液显影。或简而言之,需要一把钥匙,来解聂诗之迷。这钥匙是什么?恕德绪不才而大言之,聂公杂文《我若为王》,可谓解聂之不二利器。全文略长,引三句如下:1.我若为王,我的姓名就会改作:“万岁”,我的每一句话都成为:“圣旨”。2.我的意欲,我的贪念,乃至每一个幻想,都可竭尽全体臣民的力量去实现,即使是无法实现的。3.我将没有任何过失,因为没有人敢说它是过失;我将没有任何罪行,因为没有人敢说它是罪行。
荐其为不二之选,理由一条:诗人经刑狱流放而有诗,其坎坷死生皆因王而起,吟哦歌哭岂与王无关。
且引《北荒草》数例,试为解锁。
第一首《搓草绳》:“冷水浸盆捣杵歌,掌心膝上正翻搓。一双两好缠绵久,万转千回缱绻多。缚得苍龙归北面,绾教红日莫西矬。能将此草绳搓紧,泥里机车定可拖。”关于颈联之解读,林千典先生云:“愚意不妨引毛主席词‘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缨,泛指带子,因草绳而同类联想。”(侯本第15页)这正是用上钥匙之解。但还可补说两句。一是缚苍龙、绾红日之绳,是如诗人般早年投身革命者不计生死而搓成;二是红日被绾,已成“不落的红太阳”。其余的话自不宜再说。
第二首《地里烧开水》:“大伙田间臭汗挥,我烧开水事轻微。搜来残雪和泥捧,碰到湿柴用口吹。风里敞锅冰未化,烟中老眼泪先垂。如何一炬阿房火,无预今朝冷灶炊。”尾联用典,“楚人一炬,可怜焦土”。诗人善用典,信手拈来,若不费力。但不费力非不用心,须知用典处多是诗人藏暗码处。田间烧水怎么就想到了楚人一炬?这个问题不能轻易放过。楚人一炬,是焚书坑儒的秦政的终结,但并不是彻底终结。沿袭秦政者,既焚又坑,并未因“楚人一炬”哀而鉴之。劳动改造于北大荒之“大伙”,皆今朝被“坑”者,此即“阿房火无预今朝”之由来。解此诗者多言不及此,或不知有钥匙可用,或知而不用,以为不宜说也。
第三首《马逸》:“脱缰羸马也难追,赛跑浑如兔与龟。无谔无嘉无话喊,越追越远越心灰。苍茫暮色迷奔影,斑白老军叹逝骓。今夕塞翁真失马,倘非马会自行归。”“羸马”正是“斑白老军”之写照。羸马脱僵,则喻老来岁月无情流逝,无从追及。白驹过隙,不会因为人老而放慢脚步。诗人被迫在北大荒荒掷岁月,故而有尾联之叹,“今夕塞翁真失马”——失去的岁月就永远失去了。若只把此诗读作放马生活的写实,那定是全忘了诗人的身世时代。诗人《归途》诗云“击壤三年真失马”,有解者读为诗人三年北大荒得大于失(是不是还要感恩做了老右呢),拘泥于塞翁失马原典,不知聂公反其意而用之,硬把悲慨读成庆幸。
第四首《放牛》(三首之二):“千里青青百草齐,牛倌草上替牛饥。一鞭在手矜天下,万众归心吻地皮。天野人稀空草媚,边山客老幸牛骑。无书挂角眠茵好,又恐奔牛奋马蹄。”李慎之先生必是聂公心中“一两个真正读者”之一。其解说道:“有了反右派胜利打底,南宁会议当然是势如破竹。毛主席批评‘这三年有个曲折,右派一攻把我们一些同志抛到离右派只有50米远了’。被批评的其他中央领导同志(主要是周恩来)连检讨都不知怎样做。真是好一派‘一鞭在手矜天下,万众归心吻地皮’的气象。”(侯本第40页)遗憾的是,虽有李慎之先生贻范,但解诗者对《放牛》三首之三的尾联都是轻轻放过。其尾联云:“青牛此饮尤当饱,函谷关高缺渼陂。”尾句作者有自注:“此句全误。函谷为地低处,故曰谷。渼陂在陕西西户县,恰在函谷以西。错是错,亦不必改,改则意境全非。”这正说明诗人用老子出关与渼陂之典大有用意。牛吃饱喝足了,自是无意出关,关外也没有老杜心目中的好地方可去。而牛倌,这些被强迫劳动改造于此者,则是想出也是关高难出,而且即便出得去,也不会有“渼陂”等着你。还是高旅先生不愧聂公知音,其《绀弩自镌小印曰“牛倌”》诗云:“风雨无常水倒流,牧牛犹胜作耕牛。望中工厂红砖屋,天外面包白塔油。举国隆重呼万岁,全民节约奉千秋。人材可省亦须省,省却作家亦善谋。”由牛倌而及万岁,与李慎之先生不谋而合。作家被迫当牛倌,解诗者无视于此,只读出《放牛》“心情愉快、语意清新、极有情致”(侯本第41页),直令人无话可说。
第五首《挽毕高士》:“九尺曹交尚出头,终身恨未打篮球。丈夫白死花岗石,天下苍生风马牛。雪满完山高士毕,鹤归华表古城秋。送君冠带棺中去,恐尔棺中也自愁。”侯井天先生注曰:“毛泽东1958年4月《介绍一个合作社》:‘至死不变,愿意带着花岗岩头脑去见上帝的人,肯定有的,那也无关大局。’”(侯本第82页)此“丈夫白死花岗石”之由来,也是德绪钥匙说之确证。下句“天下苍生风马牛”,由高士“白死”而及天下苍生,令人想及大折腾后全民大饥荒。此之谓“无关大局”,真不知天下何以为“大”矣?此一联可谓字字血、声声泪。
第六首《女乘务员》:“长身制服袖尤长,叫卖新刊北大荒。主席诗词歌婉转,人民日报诵铿锵。口中白字捎三二,头上黄毛辫一双。两颊通红愁冻破,厢中乘客浴春光。”解此诗者,皆只看字面,未读成诗。诗有言外意,或近或远,全凭读者会心。而此诗寓意最是不露声色,所谓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不知钥匙,此诗无解。德绪敢说,此诗影射“专列”故事。或曰时间不对。然据诗人自序,七律诗是诗人从北大荒回京后才正式做,《北荒草》中的一些七律也是回京后所补做。(侯本第9页)如此,诗之背景自然应延长至红羊大劫之前。故时间背景并无矛盾。惟此诗仍不宜作具体解说,留予会心者一笑可矣。
聂绀弩诗之解读最是仁智互见。《散宜生诗》胡序与高序对聂诗之评说即大相径庭。胡序认为聂诗“对生活始终保有乐趣甚至诙谐感,对革命前途始终抱有信心”。王梦奎先生曾当序者面提出不同看法,认为“那是逆境中的辛酸、无奈和强为笑颜”。序者沉默不语。(侯本第5页)以序者之学养与对聂公之了解,怎会不知聂诗言外有意、意当何解?特意作“正面”解读,或欲以其权威身份做“正面”导向乎?如此,则德绪钥匙之说或可助解胡序之刻意。
其实,用此钥匙解诗并不新鲜。当年,诗人获罪入狱,即因反诗被人举报。诗人《冰道》云:“冰道银河似耶非?魂存瀑死梦依稀。一痕界破千山雪,匹练能裁几件衣。屋建瓴高并天泻,橇因地险虎真飞。此间尽运降龙木,可战天门百八回。”侯本所附资料寓真《聂绀弩刑事档案》:聂绀弩的诗,作为“反动诗词”送到公安机关领导人那里,举报人奉命“解释”云:“前面六句是描写冰道运木材。问题是最后两句,大意是:当年为了保卫大宋江山,杨家将费了许多劲,去找降龙木,降龙木这种宝贝在北大荒却有的是。意指在那里劳动的‘右派’都是天下奇才。但是,在这月色茫茫的夜里,一任它在冰道上滑走,它们将滑到哪里去呢?”(侯本80页)今日看来,举报者解诗并非曲解恶解,所谓“反”,正是诗人胆识之所在。举报者之卑劣难恕,乃在邀一己之功,几夺人性命。
时至今日,言路稍宽,借何永沂诗来说,所谓“年来心事知谁会,笑许油诗讽祖龙。”又聂公亦早归道山,再也无大小人等害得。然世事多变,风云难测,解诗犹有许多不宜直说到底处。故钥匙一说,闲人闲时之闲想,信口开河,不必较真也。
附:《我若为王》
在电影刊物上看见一个影片的名字:《我若为王》。从这影片的名字,我想到和影片毫无关系的另外的事。我想,自己如果作了王,这世界会成为一种怎样的光景呢?这自然是一种完全可笑的幻想,我根本不想作王,也根本看不起王,王是什么东西呢?难道我脑中还有如此封建的残物么?而且真想作王的人,他将用他的手去打天下,决不会放在口里说的。但是假定又假定,我若为王,这世界会成为一种怎样的光景?
我若为王,自然我的妻就是王后了。我的妻的德性,我不怀疑,为王后只会有余的。但纵然没有任何德性,纵然不过是个娼妓,那时候,她也仍旧是王后。一个王后是如何地尊贵呀,会如何地被人们像捧着天上的星星一样捧来捧去呀,假如我能够想像,那一定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我若为王,我的儿子,假如我有儿子,就是太子或王子了。我并不以为我的儿子会是一无所知,一无所能的白痴,但纵然是一无所知一无所能的白痴,也仍旧是太子或王子。一个太子或王子是如何地尊重呀,会如何地被人们像捧天上的星星一样地捧来捧去呀。假如我能够想像,倒是件不是没有趣味的事。
我若为王,我的女儿就是公主;我的亲眷都是皇亲国戚。无论他们怎样丑陋,怎样顽劣,怎样……也会被人们像捧天上的星星一样地捧来捧去,因为她们是贵人。
我若为王,我的姓名就会改作:“万岁”,我的每一句话都成为:“圣旨”。
我的意欲,我的贪念,乃至每一个幻想,都可竭尽全体臣民的力量去实现,即使是无法实现的。我将没有任何过失,因为没有人敢说它是过失;我将没有任何罪行,因为没有人敢说它是罪行。没有人敢呵斥我,指摘我,除非把我从王位上赶下来。但是赶下来,就是我不为王了。我将看见所有的人们在我面前低头、鞠躬、匍匐,连同我的尊长,我的师友,和从前曾在我面前昂头阔步耀武扬威的人们。我将看不见一个人的脸,所看见的只是他们的头顶或帽盔。或者所能够看见的脸都是谄媚的,乞求的,快乐的时候不敢笑,不快乐的时候不敢不笑,悲戚的时候不敢哭,不悲戚的时候不敢不哭的脸。我将听不见人们的真正的声音,所能听见的都是低微的,柔婉的,畏葸和娇痴的,唱小旦的声音:“万岁,万岁!万万岁!”这是他们的全部语言:“有道明君!伟大的主上啊!”这就是那语言的全部内容。没有在我之上的人了,没有和我同等的人了,我甚至会感到单调,寂寞和孤独。
为什么人们要这样呢?为什么要捧我的妻,捧我的儿女和亲眷呢?因为我是王,是他们的主子,我将恍然大悟:我生活在这些奴才们中间,连我所敬畏的尊长和师友也无一不是奴才,而我自己也不过是一个奴才的首领。
我是民国国民,民国国民的思想和生活习惯使我深深地憎恶一切奴才或奴才相,连同敬畏的尊长和师友们。请科学家不要见笑,我以为世界之所以还大有待于改进者,全因为有这些奴才的缘故。生活在奴才们中间,作奴才们的首领,我将引为生平的最大耻辱,最大的悲哀。我将变成一个暴君,或者反而正是明君:我将把我的臣民一齐杀死,连同尊长和师友,不准一个奴种留在人间。我将没有一个臣民,我将不再是奴才们的君主。
我若为王,将终于不能为王,却也真地为古今中外最大的王了。“万岁,万岁,万万岁!”我将和全世界的真的人们一同三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