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看客 发布于2022-09-04 09: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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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源像
一、海国图志
清朝道光二十一年(1841)阴历六月某日,在江苏镇江(古称京口),四十八岁的魏源,与挚友林则徐有一次重要的会晤。
那时,改写中国历史的鸦片战争,已于一年前爆发,数月后,禁烟派领袖林则徐被革职,议和派得势,英军攻陷广东防线。与魏源会见的上一个月,林则徐被第二次革职,重罚发配新疆伊犁戍边,途经京口。魏源写有五律《江口晤林少穆制府二首》,记叙这次世事沧桑、百感交集的相聚,并在第二首末句自注“时林公嘱撰《海国图志》”:
万感苍茫日,
相逢一语无。
风雷憎蠖曲,
岁月笑龙屠。
方术三年艾,
河山两戒图。
乘槎天上事,
商略到鸥凫。
聚散凭今夕,
欢愁并一身。
与君宵对榻,
三度两翻蘋。
去国桃千树,
忧时突再薪。
不辞京口月,
肝胆醉轮囷。
差不多20年前,徐、魏二人在北京订交,经常聚首探讨时局,同声共气主张“经世致用”学说,反对烦琐考据、空谈心性的传统儒学、心学。魏源积极投身社会改革实践活动,例如道光五年(1826),三十二岁的他在江苏巡抚陶澍幕中,就成为海路漕运改革的主将,写下《道光丙戌海运记》;道光十二年(1832)淮北地区推行票盐制改革,打破盐业腐败垄断成效显著,也是采纳魏源的建议。
可惜,清国朝廷的权力机器,依旧按照既得利益集团的意愿运行,导致国力日渐衰弱。经过魏涛等人试验成功的改革项目,因既得利益集团的极力阻挠都无疾而终,最后被外来侵略者攻破国门。这两首五律,郁闷、忧愤跃然纸上,而济世、救亡的雄心却未曾湮灭。
林则徐认为,鸦片战争清国失利,除了其他原因,有一个特别重要的原因是:清国对英夷的了解太少太少,长期闭关锁国导致自己愚昧、迷信。
例如:清国不知道英国舰船用蒸汽机作动力,清国人见到他们的战舰没用风力也不靠人力就能进退自如,断定他们用的是“妖术”,遂按古法收集妇女便溺器以邪制邪。见到英军发炮命中率奇高,亦以为用“妖术”,收集女人内裤破邪。
林则徐本人也受到对洋人不实认知的影响,盲目乐观误判形势而铸成大错。他在发给皇帝的奏折中说:洋人以肉为主食,如果中国不出口大黄、茶叶,洋人将会消化不良而撑死(《示谕外商速缴鸦片烟土四条稿》:“况茶叶大黄,外夷若不得此,即无以为命”)。林则徐还以为:洋人士兵因腿部不便弯曲而不善陆战(《英人非不可制应严谕将英船新到烟土查明全缴片》:“……屈伸皆所不便,若至岸上更无能为”)。
清国官民如此无知,导致这次战争无法做到知己知彼,从而不可能克敌制胜,清、英战损比率达400:1,清国最终惨败。
因而这次徐、魏二人京口会晤的话题,主要是林则徐嘱托魏源撰写一部《海国图志》,全面介绍清国之外世界各国的国情、风物,让清国人开眼看世界。林则徐将自己搜集整理的书稿《四洲志》(世界地理志书)交予魏源,作为写作《海国图志》的基础资料。
大约五个月之后《海国图志》(初版五十卷)问世,其自序写道:“是书何以作?曰:为以夷攻夷而作,为以夷款夷而作,为师夷长技以制夷而作。”这是一部划时代巨著,全书详细叙述了世界各地和各国历史政治、风土人情,明确提出学习洋人科学技术的主张。现在这本书在线上、线下都可以搜到大量的导读、推介,本文不作赘述。
只是,魏源作为中国最早期的近代思想启蒙家,因原创“师夷长技以制夷”的学术思想、《海国图志》和《圣武记》等代表作名气太盛,大大盖过了他的诗名。
二、戏自题诗集
魏源有901首诗存世(据《魏源全集》第12册)。他写过一首非常著名的《戏自题诗集》,总结自己的诗歌创作:
太白十诗九言月,
渊明十诗九言酒,
和靖十诗九言梅,
我今无一当何有!
惟有耽山情最真,
一丘一壑不让人。
昼时所历梦同趣,
贮山胸似贮壶冰。
渊明面庐无一咏,
太白登华无一吟。
永嘉虽遇谢公屐,
台荡胜迹皆未寻。
昔人所欠将余俟,
应笑十诗九山水。
他年诗集如香山,
供养衡云最深里。
读他的《古微堂诗集》可知,他的山水诗果然占比九成,自述“十诗九山水”并不夸张。魏耆在《邵阳魏府君事略》写魏源“好游览,遇胜辄题咏”,即他到过的每个山水景点,都要写下诗作,没有游而不写的地方。这是前无古人的。
魏源早年便开始酷爱山水游历,一生游遍中国的名山大川,没有游览过的只有新疆天山,他写诗表示遗憾:“我生第一伤心事,未作天山万里行”(魏源《关门重晤黄南陂太守》)。
魏源不仅做到行万里路、每游必诗每景有咏,有的还能对一处景观写出数首、各首写出大自然景致随季候时序的不同变化,达到“诗贵不经人道语”(明代诗论家李东阳《麓堂诗话》)的境界——即写出“人无我有”、或虽有人写过但写而未详、未尽、未切的诗句。例如名作《天台石梁雨后观瀑歌》:
雁湫之瀑烟苍苍,
中条之瀑雷硠硠,
匡庐之瀑浩浩如河江。
惟有天台之瀑不奇在瀑奇石梁,
如人侧卧一肱张。
力能撑开八万四千丈,
放出青霄九道银河霜。
我来正值连朝雨,
两厓逼束风逾怒。
松涛一涌千万重,
奔泉冲夺游人路。
重冈四合如重城,
震电万车争殷辚。
山头草木思他徙,
但有虎啸苍龙吟。
须臾雨尽月华湿,
月瀑更较雨瀑谧。
千山万山惟一音,
耳畔众响皆休息。
静中疑是曲江涛,
此则云垂彼海立。
我曾观潮更观瀑,
浩气胸中两仪塞。
不以目视以耳听,
斋心三日钧天瑟。
造物贶我良不悭,
所至江山纵奇特。
山僧掉头笑休道,
雨瀑月瀑那如冰瀑妙。
破玉裂琼凝不流,
黑光中线空明窈。
层冰积压忽一摧,
天崩地坼空晴昊。
前冰已裂后冰乘,
一日玉山百颓倒。
是时樵牧无声游屐绝,
老僧扶杖穷幽讨。
山中胜不传山外,
武陵难向渔郎道。
语罢月落山茫茫,
但觉石梁之下烟苍苍雷硠硠,
挟以风雨浩浩如河江。
——这首诗8至15行写雨后咆哮而下的瀑布奇观,其象风怒泉涌、其声龙吟虎啸,气势极其宏伟;接着16至23行转而描绘月光下的飞瀑,雨过天晴万籁俱寂,仿佛进入“除却水流惟一响、耳畔众声入幽静”的禅定境界;26到33行,又转进山僧对寒冬季节里的天台山瀑布的口述,冰层重重叠叠晶莹剔透,凝固积压而成的造型,有如造物主敕令川流不息的世界突然停摆,将冰天雪地中的瀑布呈现读者眼前。
魏源山水诗作不仅数量多,而且描摹丰富细腻、准确无误。中国五岳名山乃至稍有特色的山,魏源几乎都游览过,都留有诗篇、而且往往是篇幅不小的组诗。仅举五岳为例,西岳有《华山诗》三首、《华山西谷》四首、《华岳》三首、《华岳吟上》《华岳吟下》等等;东岳有《岱岳》三首、《岱岳》二首、《岱麓诸谷诗》六首、《岱岳吟上》《岱岳吟下》等;南岳有《衡岳》二首、《衡岳吟》等;北岳有《北岳五台看雪行》等;中岳有《嵩岳》三首、《太室行》《少室行》《二室行》《嵩麓诸谷诗》五首等。其他名山如:太行、虚山、天台、四明、武夷、黄山、九华、中条、天目、骊山、桂林诸山等等,都有诗篇描述。
中国文学史家孙静等人认为,山水题材诗歌有两种不同的创作倾向:其一偏重借景抒情,表现作者的主观精神,以情感营造山水景色,代表诗人为陶渊明;另一种,则着意描绘山水自然景色本身的客观面貌,较少加入诗人的主观色彩,代表人物有谢灵运。魏源明显追随谢灵运,推崇宋诗写实风格,写出山水的实有面貌、本真精神,刻画几入化境:
溪山雨后湘烟起,
杨柳愁杀鹭鸥喜。
棹歌一声天地绿,
回首浯溪已十里。
雨前方恨湘水平,
雨后又嫌湘水奔。
浓于酒更碧于云,
熨不能平剪不分。
水复山重行未尽,
压来七十二峰影。
篙篙打碎碧玉屏,
家家汲得桃花井。
(组诗《三湘棹歌》之《蒸湘》)
三、游山吟
魏源还写有两组《游山吟》共14首,体裁均属七古,堪称资深游历家(尤其是游山)写作的诗体教程,记叙自己的游山体验,当中不乏真知灼见,把山水诗写到无人能及的极致。
例如:他把自己的游山阅历提炼成哲学,每次跋涉和写作,不亚于参悟禅机、洞明世相:
从此芒鞋踏九州,
到处山水呈真面。
骨肉虽殊性情同,
一山参破万山见。
(《游山吟》组诗八首之一节选)
人知游山乐,
不知游山学。
人生天地间,
息息宜通天地钥。
特立山之介,
空洞山之聪,
渟蓄山之奥,
流驶山之通。
泉能使山静,
石能使山雄,
云能使山活,
树能使山葱。
谁超泉石云树外,
悟入介奥通明中。
(《游山吟》组诗八首之二节选)
又例如,魏源将写画与赋诗作文做比较,认为就表现刻画山水风景而言,作画不过是平面性的艺术,而写诗作文属于语言艺术,更适合山川立体描写、能绘画所不能,因而写诗比作画更能够真实恰切地描摹山水风景:
常憾游山不善画,
今知图画皆虚假,
楮墨止能图一面,
其中层层面面何由写。
笑倒千岩万壑图,
尽写山背无山腴。
峰峰皆立互遮掩,
除非放倒峰峦纸上铺。
一游胜读十年画,
幽深无际谁能如。
假山迭石似胜画,
又恨烟霞泉树无。
何以文章工写照,
虚实向背差能到。
(《游山后吟》组诗六首之二节选)
而魏源更主张:游历需要炼就慧眼,游多数人不到的地方,努力发掘景物中的玄妙,更要深度游览不畏苦累,“游山浅见山肤泽,游山深见山魂魄。与山为一始知山,寤寐形神合为一。”“好奇好险信幽癖,此中况趣谁知之。不深不幽不奥旷,苦极斯乐险斯夷,譬如学道不深入,肤造安得穷其巇。”他认为游山只游山顶不游山谷,不过是缺乏深度的游法:
世人游山不游谷,
何异升堂遗奥曲。
奥曲全在两山间,
登高一览何由足。
四岳妙在峡中溪,
嵩衡到已少,
岱谷更罕窥。
华山西谷水帘下,
亘古屐齿谁知之。
开先石梁三迭谷,
庐瀑止涉其藩篱。
始知桃源别天地,
只在目前人不识。
厓高高,水深深,
天苍苍,地阴阴,
万松万石风泉吟。
此中凡圣无古今,
转眼便失云迷津。
莫语屠门大嚼人。
(《游山后吟》组诗六首之三)
因而魏源写游山谷的诗比其他诗人多,名作有《太行诸谷》、《四明山中峡诗》、《黄山诸谷》、《嵩麓诸谷》、《岱麓诸谷》……等,其中《武夷九曲诗》五首组诗之一开头写道:“至奇万骨峰,至清百折水。天地此中合,溪贯万峰倚。”认定山谷是山与水交汇的最佳处,令游览者感受到天地合体、领悟山水的精神。
魏源于山水诗,尤其擅长写山。正如台湾学者丁成泉在《中国山水诗史》写道:“如果将其写山的篇什集中起来,简直可以编成一部诗体的《中华名山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