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诗中的隐喻鉴赏》

在整个唐诗中，一讲到新颖独创的隐喻意象，我们马上就会想到李商隐，想到李商隐的“无题”诗的确，在整个唐诗中，最善于运用新颖独创的隐喻意象的恐怕要算李商隐了。尤其他的无题诗，可以说成为了唐诗中运用隐喻意象的一道独特景观。元好问在他的《论诗三十绝句》中曾慨叹：“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瑟怨华年。诗家总爱西昆好，（注：西昆体本宋初诗体，但元好问此处即指李商隐体。严羽《沧浪诗话》谓：‘李商隐体，即西昆体也。’见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一卷本221页）独恨无人作郑笺。”现在，我们研究唐诗的隐喻意象，就从试着为李商隐的诗歌作“郑笺”开始。

我们先仍从上面元好问已引用了的《锦瑟》一诗入手：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首诗之所以千古争讼而莫衷一是，就因为它里面包含了很多新颖、且带有很高程度的个人独创性的隐喻意象。但笔者以为，只要我们弄清了隐喻性意象的特点，为之作一“郑笺”，或许也是可以做到的：首句即以锦瑟喻其诗集，“五十弦”则言其诗篇之多；“锦瑟”之所以能够喻指诗篇，当然是因为“锦瑟”这一物象与“诗篇”具有着很高的契合性，“锦瑟”是美好的音乐艺术的象征，而诗则是文学艺术的代表，以前者代替后者，虽然有些朦胧、太宽泛，但仍不失为是一个恰切的隐喻意象（钱钟书先生在《谈艺录》中引证了很多以琴喻诗的例子，同时也透彻地分析了前人之误。笔者在此从略。见《谈艺录》434438页。注，笔者在分析这首诗时，采用了钱钟书先生的一些观点，但并不全是。）第二句“一弦一柱思华年”是说一首一首的诗自然地唤起他对“华年”、即青春岁月的回忆。

前面既然以锦瑟喻诗，那么这里以“一弦一柱”来指称他诗集中一首一首的诗就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了。第三句的“庄生晓梦”是隐喻自己年轻时的美好而虚幻的理想，“蝴蝶”则指自己写诗时使用的一些虚幻而朦胧的意象，合起来理解就是，我年轻时的理想、幻想我往往用一些美好而扑朔迷离的意象来加以表达。这一隐喻也是很恰切、巧妙的，因为庄生梦蝶的典故，不仅是美好的、同时也是虚幻的，这与诗人年轻时美好而虚幻的理想、幻想具有着同样的性质；而且，庄子梦见自己化为蝴蝶，与诗人将他的美好而虚幻的幻想、理想化为扑朔迷离的诗句、化为隐晦的意象也具有很高程度的契合性；而且从其情调上来看，以庄生梦蝶来隐喻自己没有实现的美好的理想，还很能表现其无比怅惘的性质。

此外，虽然隐喻意象一般没有明显的空间呈现和境界，但它仍然能起到化抽象为具体，使诗更生动形象的作用，譬如“庄生晓梦迷蝴蝶”就给我们呈现了一幅很生动形象的画面和场景，这比直接说“我的美好而虚幻的理想就托之于这些美好而虚幻的诗句”要含蓄、形象得多了。第四句“望帝春心托杜鹃”，则指诗人深刻而不幸的爱情也往往通过一些欲说还休的深隐的意象来暗示。以“望帝”的故事来暗指自己不幸而深刻的爱情应当说也是相当巧妙、形象、动人的。古传古望帝含怨而死，死后化为杜鹃鸟不停地鸣叫，以致泣血而死，死后其血又化为杜鹃花。李商隐在这里以这样一个悲伤而动人的故事来暗喻自己的不幸的爱情经历，的确极富表现力。从其表现的沉痛有力上看，它可以和其《无题》中的名句“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相媲美。“春心”一词，更暗示了他所“托”的不是别的，而是他的爱情经历。

另外，望帝化为杜鹃鸟和杜鹃花来寄托他的悲愤，与诗人将他的不幸而深刻的爱情寄托在他的隐晦曲折的诗篇中亦恰好具有着同一性质。第五、六句是说我的诗境空朦美丽、字如珠玑，但这些美丽的诗境里和珠圆玉润的意象里实际上包含着我的伤心的眼泪。以“沧海月明”来代指李商隐诗、尤其是他的《无题》（包括很多看起来有题实无题的诗，例如《锦瑟》就属此类）。诗的朦胧空灵的意境，的确是十分传神的，现在我们读他的这类诗，仍然让我们联想到“沧海月明”这样的境界。

另外，以“珠”来比喻他诗歌的珠圆玉润的语言，他的字字珠玑的意象，不用说也是十分称合的；还有，“珠”不仅酷似眼泪（我们今天讲到泪时，仍用“泪珠”一词），而且“珠”的产生，亦是痛苦的结晶（国的传说中历来如此，所谓蚌病得珠），这和李商隐的那些珠圆玉润的语言、字字珠玑的意象里包含着他深刻的痛苦、不幸是多么的吻合，而且富有表现力！另外，我们说隐喻意象一般说来是缺乏境界和空间的，但李商隐的这两句诗，不仅有着一般的形象呈现，而且像写景抒情一样，还有着极恢宏高远的空间和境界。最后两句则是直接叙述，是说我的这些情感可以通过这些诗篇来追忆，但它们唤起的只是一种比当时更令我怅惘的情感。这首诗虽然难解，但当我们弄清了这些隐喻意象的“机理”和特性后我们就不难理解它深刻的喻意、它所包含的丰富而深刻的情感，它们所体现出来的隐喻意象的无比巧妙。

另外，对隐喻意象的一般作用，如表达情感上的含蓄作用、化抽象为具体的作用、它的形象的呈现性等，我们也能从中得到理解。下面，我们就循着这样的方式，再来破译他的一首《无题》诗：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此诗也是一首很精彩的大量运用隐喻意象的诗，它虽然有点儿隐晦难解，但只要我们弄清了隐喻意象的规律、特点，它也并不是不可解的（朦胧诗、尤其是现代诗派中的隐喻意象还要复杂得多了）。首先我们从诗的整体上来判断，此诗写的是“昨夜”诗人参与的一次热闹的宴会，此次宴会大概玩了一个通宵，一直到天亮，诗人才满怀惆怅地去“应官”。为什么玩了一个通宵离去时还会惆怅呢？又为什么这次宴会对诗人如此的重要以至需要一首如此隐晦的诗来作为纪念呢？答案不可能是别的，只能是诗人在这次宴会中见到了他日思暮想但又不便公开的情人。第一句，带有交代昨夜环境的味儿，但又不单是交代环境，它还包含着相当的隐喻意味，“昨夜星辰”象征着昨夜的无比美好，试想一下，满天星辰，星光灿烂，该是一段多么美好的时光啊。

所以说，“昨夜星辰”这一隐喻意象，是十分形象、巧妙、且富有表现力的。“昨夜风”也有暗示美好的意思，一般说来，“风”这一意象在唐诗中往往是表现忧郁的（在前面两章中，已经有好几个这样的例子，如杜甫的“风急天高猿啸哀”、李白的“秋风吹不尽”等），但当“风”与“昨夜”连用，尤其是在前面“昨夜星辰”的背景下用，其含义就不一样了；当然“风”这个意象本身也有象征美好的意思，例如李白的《上李邕》中就有“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下来时，犹能簸却沧溟水”、《行路难》中还有“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梁甫吟》中有“风云感会起屠钓，大人屼当安之”、《劳劳亭》中亦有“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等等，杜牧的《赠别二首》（其一）中亦有“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成语中还有“春风得意”、“风云际会”等说法，《红楼梦》中亦有“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隐喻，可见“昨夜风”亦并不是一句随意语，而是一个象征其美好时光的隐喻。第二句只是一般的交代环境。第三句“身无彩凤双飞翼”，则表现了诗人在此时的一种向往：在此人声喧嚷的宴会中，他多么想和他的心上人一起插翅飞走，去尽情地享受二人世界的爱的甜蜜。这一隐喻意象不用说是非常精彩的，它不仅把抽象的心理愿望变成了精彩的可触可感的具体形象，而且无比地洽合恋人们在人多时的心理特征。第四句“心有灵犀一点通”是承接上句而来，其意是说我们虽然不能插翅飞走，但我们相互爱慕的心是相通的，我们只消一个眼神、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就默默表达了我们的相互倾慕。此句以灵犀的传说来比喻恋人们的心灵相通的特点，亦是十分恰切、形象、巧妙的。

传说犀牛只消用角尖相互接触，就能互通心灵；另外，犀牛细小的“尖”的接触、和恋人们眼神的默默传情、以及在旁人看来毫不经意的一个小小的动作，都与犀牛小小的角尖具有高度的契合之处。第三联是描绘在宴会的游戏中，他和情人虽然只能“隔座”送钩，虽然只能“分曹”射覆，但诗人仍然感到无比的幸福。“春酒暖”、“蜡灯红”在这里就不是一般的描绘环境，而是两个表现其爱的幸福的隐喻，“春酒暖”之“春”字、“酒”字、“暖”字，“蜡灯红”之“蜡”字、尤其是“红”字，都在指向着热切的爱的幸福。显然，这是诗人结合当时的情景，所寻找到的两个精彩的隐喻。最后两句只是一般的交代，不过“转蓬”也可算是隐喻，只不过它较为常见罢了。从以上的两首诗我们可以看出，李商隐诗、尤其是其无题诗中隐喻意象十分的新颖巧妙，情感表现力极强，又十分密集，确实是唐诗中运用隐喻意象最杰出的代表。

在李商隐的另外一些“无题”诗里，也包含着很多这样高明巧妙的隐喻意象，如大家熟悉的以“东风无力百花残”来隐喻为爱而憔悴、以“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来表现即使为爱而死也无怨无悔，以“风波不信菱枝弱”来隐喻无情的命运偏偏要折磨憔悴柔弱的我们，以“月露谁教桂叶香”来隐喻没有爱的滋润我怎能像桂花一样吐出生命的芳香，以“何处西南待好风”来隐喻爱的相会，以“一寸相思一寸灰”来比喻相思之中的煎熬之感等等，都是这样的十分精彩的隐喻意象。另外，在他的一些并非无题的诗中，也含有一些较为巧妙的隐喻，如他的“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岂有蛟龙愁失水，更无鹰隼与高秋”等，也都是一些较有创造性的隐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