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健顺教授解读柳宗元《江雪》

文由阳光清波根据录音整理而成

大家好，非常感谢大家拿出宝贵的时间来收看20点课堂，今天我们的内容是古诗文声义通解。所谓的古诗文声义通解，就是我们在鉴赏古诗文的时候要回到我们古诗文的原貌，回到中华诗教文统，指向中华文化精神，这是我们鉴赏古诗文的一个向度。九维就是九个维度，在这九个维度当中，我们以前比较重视的是作者、本事、字义，实际上还有名物、意象、声韵、修辞、文气多个层次，只有把这些贯通才能够从古诗文中提取出中华文化精神，达到立德树人的教育目的，我把这个叫做一向九维之法。这个方法只是我整理的，不是我发明的，因为自古以来我们古诗文的创作和鉴赏就是这样。今天我们用这个方法来举个例子，来讨论柳宗元的《江雪》。这首诗啊是一首古绝，家喻户晓，但是这首诗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我们从名物开始。

我们先了解一下什么叫蓑笠。蓑笠就是穿蓑衣戴斗笠。蓑是古代用来防雨的衣服，相当于是今天的雨衣；笠是古代用来防雨的帽子，相当于今天的雨帽，但是古代的雨衣雨帽不是塑料是竹子和草编成的，这就是古代的一位钓翁的**装备，有斗笠，还有鱼灯，鱼篓等等。你。孤舟蓑笠翁，这一天这位钓翁为什么要穿蓑衣带斗笠呢？因为这一天正在下雪，雪落在身上会化为水会沾湿了衣服，所以要戴上斗笠穿上蓑衣防止衣服被沾湿，因此通过这个词我们就知道，此时此刻雪没有停，此时此刻正在下雪。这种天气之下还能钓鱼吗，这是真的在那钓鱼吗？其实还真是在钓鱼，这个叫做冬钓。冬天不仅可以钓鱼，而且更容易钓到鱼，因为冬天的鱼不如夏天的鱼活泼，比较容易上钩，只是要掌握技巧，冬钓有很多的技巧的，那是为钓友们所津津乐道，除此以外，还要耐得寒冷，冬天你坐那一会儿就都冻透了。舟，为什么出现了这个字，因为冬天的江上不一定结冰或者全结冰，这首诗里的江应该是湘江，湘江这条河冬天基本上不结冰。虽然天正在下学，但是湘江没有结冰，水还在流动，所以钓翁要想钓鱼还得驾一叶扁舟出来。今天也有很多冬钓鱼人，这个场景在今天仍然见得到。比如说这幅照片，你看这个就是下雪的时候钓鱼，兴致盎然，只是他不是坐在船上而是在岸边钓鱼，但是你看他完全忘记了寒冷。再看这幅照片，也是下雪的时候钓鱼，水面上雾气茫茫，说明这一天的气温低，下了一场雪，雪到了水面就变成了水雾。这幅照片更是如此，这就是一叶扁舟，船棚上落满了雪，但是钓鱼的人乐此不疲，非常投入。这首诗所展现的场景大概就是这样，天地之间苍苍茫茫，到处都是白色，没有人没有鸟，一片的静寂，只有雪花飘落的景象，这个时候在湘江之上仍然有一条小船，有一个钓翁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专心钓鱼。

现在我们来说作者和本事。作者柳宗元，中唐的儒士。永贞元年（805年），王叔文、柳宗元等人帮助唐顺宗推行新政，史称“永贞革新”，不久革新失败，宪宗即位，柳宗元等八人同时被贬为司马，就是一个很小的地方官，时称八司马，然后就贬到很远的地方。柳宗元呢被贬到了湖南的永州，就是潇湘，到了那里做司马。官小不说，而且朝廷有令同时就下到了永州的地方官那里，让他监视柳宗元。柳宗元到了那里，虽然是个官员，然而没地方住，他只好去到庙里暂时栖身，被监视，等于被软禁，长达五年。期间，他所做的诗文多有忧愤，我们比较熟悉的像《永州八记》，比如《小石潭记》，想一想那个清冷的境地；还有像《捕蛇者》这些，这都是那个时候的作品。

现在我们来看意象。千山鸟飞绝，山是什么意思？山不是简单的地理学上的山，山在古诗文中是一个意象，它的意思是山野，与朝廷相对，因此寓意贬谪在荒野之地。所以欧阳修的《醉翁亭记》里头一句，环滁皆山也，哎呀，把我扔到山里去。鸟寓意自由，鸟在古诗文中基本都是自由的意思；众鸟高飞尽，这样。径，小径；远上寒山石径斜，这个径小路的意思，没有大路只有小道。这是什么意思，就是这块地方比较荒凉偏僻。孤舟，这个舟是什么？舟在文人诗中经常出现的一个意象，它的意思是漂泊，舟当然就是飘过来飘过去，飘到远方，顺流而下，所以是文人漂泊四方的一个寄托。江，这个地方的江在永州，永州有湘江，有潇水；说到江，那就是非常辽阔的意思。这个地方有山，有江，山是千山，径是万径，然后水是江水，这就说明这个世界非常辽阔。非常大的一个世界，如此之大的世界里只有雪，就好像李白的《静夜思》，如此之广大的世界只有月光和李白自己，这里只有雪和那个钓鱼翁。雪是什么意思？雪一般来说都是肃杀，覆盖，困难这个意思，它是生命的反向，有雪的地方生命就消失了，被覆盖了，或者是被肃杀了；所以，窗含西岭千秋雪，千秋的历史都被覆盖。

我们再看一下这首诗，先说表面的意思和意象这一层。千山鸟飞绝，千山，好多好多的山，象征着自由的鸟飞到走了，下雪的这个世界一只鸟都没有。万径人踪灭，小路有很多很多，可是一个人都没有，人都躲家里了。孤舟招蓑笠翁，在这个茫茫的湘江之上只有一条小船，别人的船到回家歇着了，只有一个戴着斗笠穿着蓑衣的老翁，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独钓寒江雪，只有他一个人在那里钓鱼。这个就是表面的意思。

我们再说一下修辞。这首诗头一联是一幅对联，所以就牵扯到对仗的问题。我们说过对仗是以阴阳两端来表达一个领域的状态，你不要把对仗看成是小一号的排比，这不是一回事。排比要说好几件事情，对仗只说两件事情，但是这两件事情就涵盖了所有的事情，它是阴阳两端的代表。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它所代表阴阳两端是什么呢？是鸟和人，千山的鸟和万径的人，鸟和人它是主语，他们怎么样了，鸟代表自由的生命在天上，人代表不自由的生命在地下，不管是自由的还是不自由的生命碰到了这样这样恶劣的环境，都远远走掉了，或者是躲起来了。大雪下来，没有生命的迹象，这个世界太冷冷清，这是一个极端恶劣的环境。整首诗的核心是是钓翁，所以最后我们要研究一下钓翁的问题，钓翁不是渔翁，这个意象它和用词有关，虽然是同一个东西，但是我这么说和那么说意思就完全不同，这就叫意象，它跟这个词有关，别看都是钓鱼，但是这个钓翁和渔翁在意象里不是一回事。渔翁源自屈原的《渔父》，他寓意任性自然，这个人随波漂流的意思。

渔翁

【唐】·柳宗元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

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

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柳宗元就在永州湘江边做过一首很有名的诗叫《渔翁》。岩上无心云相逐，最后说的是人和自然的这种和谐、融合，所以叫渔翁。钓翁却不是这么回事，钓翁的意象在历史上有两个，一个是姜子牙，一个是严子陵。姜子牙在渭水河边直钩垂钓，愿者上钩。干什么呢？等待机会，后来终于等来了周文王，于是两个人合作建立了一本丰功伟业。后者严子陵，东汉开国皇帝刘秀的同班同学，所以刘秀对他很了解。刘秀做了皇帝以后就特别希望他能出来辅佐自己，就发动全国人民去找严子陵，最后终于找到了，把他请到了这个首都，刘秀亲自到旅馆去拜访他。到旅馆的时候，严光、严子陵还在那睡觉，刘秀就在旁边一直等到他醒来。于是刘秀就跟他说，你是不是出来帮帮兄弟我的忙，念在我们同窗情义，我现在治国特别需要治理国家的人才，严光就说，自古以来许由洗耳，那些人听说要让他们当官，他们就远远地逃开，因为他们希望自己的生活不被打扰，能够过一个完整的人的生活。你手下人才济济，干嘛非要找我呢？于是刘秀把严光请到宫中，两个人天天在一起畅谈古今，晚上在一起睡觉；有一天晚上严光睡觉的时候，把脚搭在刘秀的肚子上，刘秀也没有把他的脚挪开，第二天负责观看天象的星官就来报告，皇上昨天晚上有克星犯地星，刘秀说没事儿，那是严光把脚放我肚子上。过了一些天，严光还是离开了朝廷回到富春山他的家乡。每天钓鱼，做一个普通的贫民，做一个隐士。所以严光历史上一直被称赞，称颂他的高风亮节，不畏名利，不趋富贵，但是跟人交往又很真诚啊，能守住自己的名节，很不起了。这就是历史上两个有名的钓鱼的老头。前者是超然不动，等待机会，后者是淡泊名利，安贫乐道，这两个钓翁不完全一样。那么这首诗里的钓翁的意象是哪一个呢？是姜子牙呢还是严子陵呢？这个我们就需要分析。

我们看一下声韵，这首诗押的是入声韵，声音决绝。入声韵的诗都是有特别的意思在里头，用入生作韵不是非常坚定的意思就是非常痛苦的意思。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这个翁字反而需要拖长，虽然它不是韵字但也要拖长，因为它在入生韵的诗里，最后这个不是入声字而在末尾这个字反而得拖长。孤舟蓑笠翁^———，这一句有那么多的平声字，感觉到这个钓翁如此的淡薄，如此的安定，独钓寒江雪，非常的决绝，非常的刚毅。用字有绝、灭、孤、独，寒、雪，这些字用的非常的极端，非常冷。孤舟蓑笠翁一句，四平声字一入声字，显得非常的舒缓。在这样的恶劣的环境中，这个钓翁怎么如此的从容呢？开口音占了大多数，然后是入声闭口音。这首诗别看这么冷，实际上开口音多，读起来朗朗的感觉，其次就是顿住的入声，它不是别的闭口音而是顿住的入声的闭口音，所以就显得很有力量。这首诗又开朗又决绝，有力量这样的诗。长短之间的对比更加突出了环境的恶劣与钓翁坚守的对比，低长的平声和短促的入胜的这种对，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所以你看这个长和短之间非常突出的一个对比。我们说平长仄短，近体诗都是这样，然而他的这个仄声是入声，比一般的仄声还短了很多，所以整首诗读下来从声音上觉得很硬，不但很硬还有很刚烈的感觉。所以这个钓翁应该是严子陵，因为他不求富贵，只求清白，无论如何也要坚守自己的高洁，不肯为权贵所用。就像李白所说，安能摧眉折腰侍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所以这是一种非常高洁的态度，这是一种非常的坚强的态度，这就是严子陵，他不肯为了任何事情而放弃自己的尊严，当然这里面也有姜子牙的期待明主，相信未来之意思。这个这个时候的柳宗元并没有绝望，他期待自己东山再起。这里有没有这个姜子牙的形象？也应该有，但那我觉得从整个的用词，声音各方面来感受，他不是姜子牙的那种超然淡薄，充满期待的样子，它是坚毅、坚守的样子，所以它应该更多是严子陵。这首诗它发展了钓翁的意象，增加了困难面前矢志不渝的含义，寒冷、灭绝，孤独，他都坚守不变。他不像严子陵，面对诱惑而不变；这首《江雪》里的钓翁他不是面对着诱惑不变，他面临的是压力，非常恶劣的生存环境下他还是不变，这个时候我们觉得他发展了钓翁的意象。

中华文化精神。没有最艰难，只有更艰难。人生的处境，每当你觉得困境应该到头了，但它往往还有更困难的时候等着你，所以做人呢一定要为困难做好准备。王阳明说，越是艰难处，越是修心时。此时此刻到了绝境，恰恰是人性应该发挥出来的时候，这是修炼的时刻。最艰难的是孤独，说实在的，环境的恶劣，来自敌对方的压力，这些都还不是最艰难的，最艰难的应该是没有朋友，一个人战斗，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同情。这首诗所展现的环境，不只是寒冷和下雪，他最重要的说的是孤独，因为他说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所有的生命都没有了，只有钓翁一个人在这里独自守望。

柳宗元被贬到永州就是孤独，他原来的朋友八司马全部给贬走了。原来大家天天聚会，可以在一起互相加持，互相打气，现在就剩他一个人了，在这里被监视。这种时候怎么还能坚持下来从孤独的困境中走出，或者即使永远走不出这个孤独的困境，他仍然坦然处之，就像钓翁一样在那里泰然自若，非常从容地继续钓鱼。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灵的力量，怎样才能做到，其实之后传统文化，古代儒家早就给出了答案，那就是存公去私，当你把自己的得失处境置之度外的时候，当你关心的是天下的时候，所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时候，什么困难都压不倒你，心系天道，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这个就是仁人之境，也是道家之境。我们这个古代的仁人志士他们都有过这样的处境，如骆宾王表明心迹的《在狱咏蝉》，如文天祥被捕后的所作的《过零丁洋》，如王阳明是在修文，都是这样，只有放放下自己才能够打通天地，才能够对这样的处境泰然处之。

所以，《江雪》这首诗归根到底它是言志之作，它是柳宗元在这个处境之中一种自勉自立的一首诗。他希望自己能够像这个钓翁一样勇敢、坦然、从容地面对这种环境，闯过这一段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