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61岁逝世。他被尊为“诗佛”，与“诗圣”杜甫、“诗仙”李白，堪称梦幻组合，雄踞盛唐诗歌成就的顶峰。读完王维诗全集、年谱和两部传记，感觉精选15首诗，就能够解读他的一生。这15首诗，最短20字，最长才40字。大多数在华语世界家喻户晓。

1、《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写作年龄：17岁

独在异乡为异客，
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
遍插茱萸少一人。

王维701年出生，出身名门望族，自幼练成学霸，9岁能写诗作文小有名气，15岁离开家乡蒲州（今山西永济），到唐都长安游学，当年写下成名作《过秦皇墓》。

这首重阳忆别诗，没有华丽词藻，绝妙处在于：没有写我思念你，也不单写你思念我，而是写我遥知你在怎样地思念我。清朝诗评家张谦宜说，这么写亲情忆别“加一倍凄凉”（《茧斋诗谈》）。其实何止。

2、《少年行四首》（选二首）
写作年龄：20岁或之前

其一
新丰美酒斗十千，
咸阳游侠多少年。
相逢意气为君饮，
系马高楼垂柳边。

其二
出身仕汉羽林郞，
初随骠骑战渔阳。
孰知不向边庭苦，
纵死犹闻侠骨香。

每个人的少年，都有一段英雄主义时期，幻想自己喋血沙场、为国捐躯，王维也一样。

这两首诗看点是：“新丰美酒斗十千”句法，与李白《少年行》“金樽清酒斗十千”相同；而“纵死犹闻侠骨香”又同李白《侠客行》“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相同。这些诗都是名作。王维比李白早生一年，同在朝廷做官，却没有往来的记载，与晚生十多年的杜甫却有唱和诗作（《和贾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王维诗全集》307页）。一些史家推断，可能因诗句雷同，我不爽你你不爽我，直到互相拉黑。唐朝甚至有诗人为争夺佳句原创权闹出人命的，例如宋之问（此人到过肇庆，今后再写）。

3、《相 思》
写作年龄：20岁前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这首写于在长安游学、考取进士之前。当时王维与未婚妻崔小妹两地分居，互相恋念。他们俩都出自当时“五姓七族高门”（太原王氏、博陵崔氏），属于最顶级的贵族身份，五姓七族为保持血缘纯度，不与外族通婚。史籍记载，连皇帝唐文宗（李昂），宰相薛元超（唐高宗时期）想与五姓七族攀亲，都惨遭拒绝。

王维《寒食城东即事》：“清溪一道穿桃李，演漾绿蒲涵白芷。溪上人家凡几家，落花半落东流水。蹴鞠屡过飞鸟上，秋千竞出垂杨里。少年分日作遨游，不用清明兼上巳”。这首诗写自己新婚燕尔，充满青春欢乐。可惜崔小妹于结婚次年辞世，新旧唐书都记载王维“丧妻不娶孤居三十年”，但却没有一首写崔小妹的诗传世，留下难解谜题。

4、《从岐王过杨氏别业应教》
写作年龄：21岁

杨子谈经所，淮王载酒过。
兴阑啼鸟换，坐久落花多。
径转回银烛，林开散玉珂。
严城时未启，前路拥笙歌。

王维在长安游学期间，以才学博得皇族诸王的的优待，与岐王（李范）私交特别密切，经常一齐参加上流社会活动。这首“应教”是同去杨氏朋友家作客时，应岐王之命作诗。当时，王维已获任朝廷音乐机构（太乐署）的“太乐丞”职务，地位仅次于“太乐令”，手下领导着一个庞大的歌舞团。

这首诗写王维跟随歧王参加玩乐、饮宴，少不了即席赋诗、演奏音乐的环节，“兴阑啼鸟换，坐久落花多”属于神品佳句，历代好评如潮，清代诗论家王士禛盛赞为“自然入妙，盛唐人高不可及者如此”（《带经堂诗话》，本文王士禛评语皆引自此书）。刚登仕途的王维，春风得意溢于诗行（严城时未启，前路拥笙歌）。

他诗、画、乐都相当出色。《唐才子传》记载：有人得到一幅南朝南唐画家周文矩的《按乐图》，描绘乐队演奏的画面，很想知道画里奏的是什么曲目。王维一看说：“这是《霓裳羽衣曲》第三叠第一拍”。好事者找来乐队试演，果真如此。

5、《齐州送祖三》
写作年龄：25岁

送君南浦泪如丝，
君向东州使我悲。
为报故人憔悴尽，
如今不似洛阳时。

王维高中春闱、殿试的那年秋天，命运就发生了一次严重的错折：重阳节前某日，太乐署正在排练大型舞蹈《五方狮子舞》，在场的歧王乘着酒兴要求看《黄狮子舞》表演。按照朝廷礼制，《黄狮子舞》仅皇帝有资格看，给皇帝弟弟（唐玄宗是歧王亲哥）演就犯下大忌。王维本来不想演，但他的上司太乐令却不怎么阻止。玄宗闻知龙颜大怒，王维被远贬二千里外的济州（今山东茌平）。

这首诗写他在僻远的贬所，好友、诗人祖咏来探望，离去时他写诗惜别。被贬后经过冷静思量，王维深感这是朝廷复杂政治斗争的结果，远不止舞黄狮子那么简单，想到自己仕途前景暗淡，诗境沉重、苍凉。

史书记述王维被贬济州政绩却相当可观。然而，他的职位是最低微的“司仓参军”（九品下，库房管理员），与状元郎的身份差距极端悬殊。直到开元十四年初玄宗颁令大赦，他才获准返回长安。他干脆辞去官职，归途上，写下一首《寒食汜上作》：“广武城边逢暮春，汶阳归客泪沾巾。落花寂寂啼山鸟，杨柳青青渡水人”。暮春客泪，落花啼鸟，杨柳岸边孤清一人登船渡水，心情依然伤感、失落。

6、《使至塞上》
写作年龄：38岁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王维人生第一波仕途低谷，一晃十几年。离开济州之后，他入蜀游历两年，出蜀又游吴越，到洛阳，隐居嵩山，与一众诗坛名家互相赠答作品，阅历、诗才长进不小，亦看到朝廷已被奸佞控制。失望之余，向佛家空门靠拢。

王维37岁被盛唐一代名相、诗人张九龄（金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作者）举荐，获任朝廷“门下省右拾遗”职务（从八品上，有权批评朝政的谏官、向朝廷推举贤才，属要职），不久升职“监察御史”（正八品下，负责监察官员、巡视地方政府，纠察刑狱和朝仪等事务）。次年，玄宗命令王维以监察御史身份外派边塞凉州，任务是代表朝廷宣慰嘉奖守边将士（古称问边）。

古凉州（今甘肃武威），位于河西走廊东部，地域辽阔风光秀丽，素有“四凉古都，河西都会”的美称，是丝绸之路上的重镇，兵家必争的中西交通咽喉。问边半年时间，经过边塞烽烟的历练，王维的诗歌在清新淡远、自然脱俗之外，兼而又有慷慨悲壮、豪迈开阔之气象，从此跻身于伟大诗人的行列。

《使至塞上》写于这次问边。颈联“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意境雄浑壮观千古，当中“直”、“圆”两字，被赞为“妙悟”级（玄妙顿悟）炼字（[清]潘德舆《养一斋诗话》），实属不朽绝唱。

7、《汉江临泛》
写作年龄：39岁

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
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
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

由于凉州问边表现出色，王维受到皇帝嘉奖，不久又被调派“知南选”（唐朝选拔制度，朝廷派大臣到南方补选官员）。这段时期，王维看不惯唐玄宗荒疏政务，相当乐意被外派，对李林甫等奸臣的恶行眼不见为净。

这首诗是他知南选途经襄阳（今湖北襄阳）时写作，描绘了一幅气韵流转的天地山河图：诗人泛舟于汉水之上，临高而望的所见所悟。颔联乃神来之笔，上句写出巨浪起伏的大江流向天外的恍惚，下句写出烟波萦绕的山影时隐时现的朦胧。整联于缥缈处见雄阔，又于雄阔处见缥缈，是浩渺江景神韵的完美展现。

明朝诗论家王世贞赞曰：“‘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是诗家极俊语，却入画家三昧”（《弇州山人四部稿》）。苏东坡《书摩诘蓝田烟雨图》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道出王维诗歌的一大特色：诗中有画。

8、《终南别业》
写作年龄：40岁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出差知南选次年二月，王维回到京都，此时的朝廷被李林甫一伙弄得更不像话。他无心官场，在风景名胜终南山北麓、香积寺南侧购置一处别墅，正式开启坐拥林泉的隐居生活。

终南山又称太乙山，位于京都长安的西南方，北麓有四五十里的郊野，交通便利气候宜人，草木繁盛清溪涓涓。附近寺庙聚集香火旺盛，世外高人及长安的士大夫多在此修行参禅，是隐居的绝好地方。王维和画家张諲、诗友裴迪等人来往，常常饮宴赋诗。

这首诗妙句在颈联“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历代诗论家认为流溢着“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语出《金刚经》）的禅定美学。

9、《山居秋暝》
写作年龄：43岁后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这年，王维升职“左补阙”（从七品上，掌管讽谏、廷议），再次购买辋川别业，升级自己的隐居场所。

在长安城东南方向约四十里处、秦岭北麓的蓝田县，是古今闻名的盛产美玉之乡。此地山雄水秀，川美岭阔，自然风景相当壮观。从蓝田出发再往东南行三十里路即是辋川，更是青山逶迤，峰峦叠嶂。奇花野藤遍布幽谷，瀑布与溪流触目可见。

王维买下的辋川别业有30里长。经过悉心打造，辋川别业被修葺成一个可耕、可牧、可樵、可渔的综合园林。王维亲笔绘壁画《辋川图》（原作失传，传世为临摹本），图中山谷郁盘，云飞水动，意出尘外，将辋川别业的神韵行云流水般地呈现于世人面前。辋川因王维被天下仰慕，成为千百年来文人雅士的精神桃花源。

《山居秋暝》写于辋川别业一个秋天傍晚的雨后，选择松、泉、石等自然景物，以及融和于山水自然中的归浣女，营造出一幅清新生动的秋山晚景图。全诗境界空明澄澈，语句平淡率真而有韵致。此诗历代被誉为写景神品，“此非复食烟火人能道者”（[清]黄扶孟《唐诗矩》）。此诗可贵之处还在易读易解，华语世界无人不晓。

10、《秋夜独坐》
写作年龄：52岁

独坐悲双鬓，空堂欲二更。
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
白发终难变，黄金不可成。
欲知除老病，唯有学无生。

天宝四年（44岁）王维第二次奉命问边，这次赴漠北边塞所见，昔日士气振作的气息已日渐逝去。一年之后完成问边，他又回到辋川，写下名作《辋川别业》：“不到东山向一年，归来才及种春田。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然。优娄比丘经论学，伛偻丈人乡里贤。披衣倒屣且相见，相欢语笑衡门前。”

天宝九年（49岁）王维母亲逝世，按照唐朝礼制辞官守孝3年（古称“丁忧”），他禁酒食素，禁声禁色，每日饮食起居只能在母亲坟墓傍边搭建的小屋。他母亲是受过高僧点化的佛徒，他闭门诵经思母，“杜门不复出，久与世情疏”，万念俱寂。慈母离世使他更加参透无生则无死，进入《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心无挂碍、无有恐怖的境界。

这首诗写王维雨夜默坐小屋、独对孤灯的空静观感，颔联“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最受称道。清代诗论家王士禛认为这两句“妙谛微言，与世尊拈花，迦叶微笑，等无差别。通其解者，可语上乘。”仿佛得悟禅机而忘言，却不可言传。

11、《渭城曲》（又名《阳关三叠》）
写作年龄：54岁后

渭城朝雨浥轻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这首诗写在安史之乱后，还有一个别名《送元二使安西》，送别他的好友出使安西（今新疆库车县）。前两句写景，以“朝雨”“青青柳色”清丽明畅的景色，烘托后两句烈酒般的离情。后两句劝酒词，写得真切自然、毫无雕琢。这诗被明朝诗论家胡应麟誉为盛唐绝句之冠（《诗薮》），也被清代王士禛誉为唐诗绝句的压卷之作。

安史之乱发生，标志盛唐时期结束。王维在避乱中被安禄山叛军掳去，并且被迫在伪朝任职，此事成为他的人生污点。但他凭借写于敌营的一首《凝碧诗》和众多文友的帮助，在朝廷荡平叛军之后没有受到清算，不久还接连获得升职。

不过，王维对自己“任职伪朝”的污点始终耿耿于怀。他身陷敌营时，目睹当朝第一琵琶演奏家雷海青大骂反贼，宁死不愿为安禄山表演，最终被安禄山凌迟处死。事隔多年，王维仍然愧疚自己没有勇气杀身成仁。

12、《辋川集》（选三首）
写作年龄：43至55岁

鸟鸣涧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竹里馆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欹 湖
吹箫凌极浦，日暮送夫君。
湖上一回首，山青卷白云。

王维在辋川山庄创作的作品，佳作目不暇给，当中最负盛名的是：格调闲适的田园山水题材，他被誉为盛唐田园山水派代表诗人。例如有《积雨辋川庄作》：“积雨空林烟火迟，蒸藜炊黍饷东菑。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酬张少府》：“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

王维晚年写诗越写越短，越写越浅，不用难懂的词，不用典故，诗句如清泉一眼见底，但更加韵致无穷，清幽绝俗。他的《辋川集》是与好友裴迪唱和的20首诗（辋川别业20个景点，每个景点各人写1首），体裁全是字数最少的五绝，读来像一幅幅鲜明生动的风景画，回味不尽。

上元元年（59岁），王维的官位升至一生最高的“尚书右丞”（正四品下），这年他向朝廷献捐整个辋川别业，希望借此减轻自己“任职伪朝”的自责。离开辋川前，他写下《别辋川别业》，体裁还是最短小的五绝：“依迟动车马，惆怅出松萝。忍别青山去，其如绿水何。”

人生还有什么放不下呢？王维彻悟，这世间本来空无一物。他已经融入无边的佛法、永恒的大自然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