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轩过》注【李贺集辨注草稿】

作者：华夏戎狄

高轩过韩员外愈皇甫侍御湜见过因而命作[1]

华裾织翠青如葱，金环压辔摇冬珑。[2]
马蹄隐耳声隆隆，入门下马气如虹。[3]
东京才子文章公。[4]

二十八宿罗心胸，九精照耀贯当中。[5]

殿前作赋声摩空，笔补造化天无功。[6]
庞眉书客感秋蓬，谁知死草生华风。[7]
我今垂翅附冥鸿，他日不羞蛇作龙。[8]

[1] 韩员外愈皇甫侍御湜见过：蒙古本作“韩愈皇甫湜见过”。王琦曰：《摭言》：李贺七岁，名动京师。韩退之、皇甫湜览其文曰：“若是古人，吾曾不知。若是今人，岂有不知之理？”二公因诣其门，贺总角荷衣而出，二公命面赋一篇，目为《高轩过》。琦按：元和三年，皇甫湜以陆浑尉应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举，指陈时政之失，为宰相李吉甫所恶，久不之调，其为侍御必在此年之后。韩为都官员外郎在元和四年，约其时长吉已弱冠矣。恐《摭言》七岁之说为误，否则此诗前一行十五字乃后人所增欤？

朱自清《李贺年谱》：元和四年己丑（八〇九） 二十岁 在东都。韩愈、皇甫湜相过，贺为作《高轩过》。诗明言东京，故知贺是年在斯。《洪谱》考愈于本年改都官员外郎，守东都省。《附录》谓愈除都官为六月十日；则过贺当在其后。皇甫湜以元和元年（八〇六）擢进士第。去年与牛僧孺、李宗闵并登“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对策侮宰相，牛调伊阙尉，李洛阳尉。《新书》本传谓湜为陆浑尉，当亦在此时。牛、李后皆迁监察御史，湜当亦然。监察御史十五人，属御史台，正八品下，掌分察百寮，巡按州县，众呼“侍御”。巡按分十道，本年湜之至东都。当即为巡按来也。

愈、湜甚负时誉，“东京才子文章公”，殆非谀词而已。其过贺足为增名不少，贺之感激可知；故有秋蓬生风，附鸿，作龙之语，信其能相推引也。《摭言》记牛僧孺事云：韩愈、皇甫湜，一代“龙门”。牛僧孺携所业谒之，其首篇《说乐》，韩始见题即掩卷问曰：“且以拍板为什么？”僧孺曰：“乐句。”二公大称赏。俟其他适，访之，大书其门曰：“韩愈、皇甫湜同访。”翌日，遗阙以下，咸往投刺，因此名振。观此可见当时风气一斑。

钱仲联《李贺年谱会笺》：元和四年己丑（八〇九） 二十岁。贺举进士不第，春去长安东归，……秋末，又至洛阳。时韩愈为都官员外郎分司东都，与皇甫湜同往访贺。贺赋《高轩过》。贺七岁赋《高轩过》之说不可信，……《高轩过》诗云“庞眉书客感秋蓬，谁知死草生华风”，与韩愈欣赏其诗，劝举进士之情况合，与《仁和里杂叙皇甫湜》述湜之推引，所谓“枉辱称知犯君眼”等语合；“我今垂翅附冥鸿，他日不羞蛇作龙”者，与《仁和里杂叙皇甫湜》所云“洛风送马入长关，阖扇未开逢猰犬”语合，吴正子彼诗注云：“长吉为皇甫诸公推挽，又为他人沮毁，故有逢犬之语。”是也。“死草生华风”，感二人之推挽；“垂翅”，恨他人之沮毁，应举而未定。《昌谷读书示巴童》诗固自称为“垂翅客”矣。此诗作于应举不第后重至洛阳与二人相见无疑也。

叶葱奇曰：这是仿古“乐府”制题。《说文注》：“轩，大夫以上乘车也。”“高轩过”，指韩愈、皇甫湜乘坐高车相访。……这首诗的句法、音调、气势都和韩愈的诗很相像，因为是赠韩，即效韩体。这在唐、宋人的诗里是常有的。《摭言》所记“总角荷衣而出，二公命赋一篇”云云，当然是出于附会。徐传武曰：从诗中流露出的几乎绝望的情绪看，“此诗作于应举不第后重至洛阳与二人相见无疑也”（钱仲联语）。钱说可信从。

狄曰：过，过访也。高轩，第言来访者之身份；唐人习惯骑马出行，此诗前四句所述，亦是骑马来访。《新唐书·韩愈传》：“元和初，权知国子博士，分司东都，三岁为真。改都官员外郎，即拜河南令，迁职方员外郎。”来访时，韩愈为都官员外郎，分司东都，所以称其为“员外”；皇甫湜的宪衔是殿中侍御史或侍御史内供奉或侍御史，所以称其为“侍御”，详见《仁和里杂叙皇甫湜》注[6]。

此诗应作于长吉参加进士考试之前，甚至是参加河南府试之前，属于社交造势活动的的一部分。朱自清说是。“庞眉书客感秋蓬，谁知死草生华风，我今垂翅附冥鸿，他日不羞蛇作龙”，皆仅言此次过访对自己的影响，钱仲联将其解释为参加进士考试前后之整个时段，没有道理；而“他日不羞蛇作龙”，固然是很泛化的比喻，但具体来说，指的就是进士及第。《后汉书·冯异传》云“始虽垂翅回溪，终能奋翼渑池”，“垂翅”喻挫折、失败，长吉《昌谷读书示巴童》之“垂翅客”用此意；然此诗之“垂翅”，就是敛翅的意思，第言“附冥鸿”时的样态；依附在飞鸿身上，小鸟自己的翅膀，当然不能乱扑棱，唯有“垂翅”了；此犹《平城下》之“倒戈”，非用惯常词义。

[2] 冬：蒙古本、汲古阁本、述古堂本、密韵楼本如此。宋蜀本作“玲”，吴注刘评本、徐董、曾益、王琦注本同，后注从之。狄按：冬珑、玲珑，皆象声词；《瑶华乐》云“八辔冬珑逐天回”，可知长吉惯以“冬珑”形容马具配饰之声；考诸版本，亦应是“冬珑”，宋蜀本之“玲珑”，应是因“冬珑”不常见而臆改。

刘衍曰：华裾，指官服。唐时七品服绿，九品服青。徐传武曰：华裾：华贵的衣服。裾，衣襟。辔：缰绳。王晓强曰：“翠”，鲜翠明耀的意思。“织翠”，织绣鲜明；指二人的官服。“青如葱”，二人官服的颜色。唐制，六品七品绿色官服。

狄曰：诗题云“过”，首四句即描述二人初临之景况。写骑马出行，先写人之装束，再说马或马具，此为长吉笔法；《贾公闾贵婿曲》云“朝衣不须长，分花对袍缝。嘤嘤白马来，满脑黄金重”，《酬答二首·其一》云“金鱼公子夹衫长，密装腰鞓割玉方。行处春风随马尾，柳花偏打内家香”，《开愁歌》云“衣如飞鹑马如狗”，皆是；若是乘车，不当如此描写。首二句所述，时间是在“入门”后，“下马”前。青如葱，实言绿色。辔，应指辔头，即马笼头，非指缰绳。上句言二人官服华美且簇新，下句言马具也很高端，这不但突出二人之身份地位，也是暗示过访之郑重。“朝衣不须长，分花对袍缝”，可见当时官服虽有制度，但仍属“私人订制”，如此即有奢简之分。

[3] 隐：蒙古本作“殷”。吴正子曰：隐耳，一作“隐隐”。《西都赋》：“粲乎隐隐。”乃明盛貌。

王琦曰：隆隆，声貌。《汉书·天文志》：隆隆如雷声，又如鼓音。陈弘治曰：气如虹，曹植七启：“挥袂则九野生风，慷慨则气成霓虹。”刘衍曰：隐耳，即声音传入耳。隆隆：车声。徐传武曰：隐耳：一作“殷耳”，即震耳。隐：殷盛。王晓强曰：“隐耳”，婉言距离之远。“隆隆”，婉言距离之近。“气”，气概，气度。“气如虹”，气如虹霓，高高凌空。

狄曰：明言“马蹄”，是马蹄声，而非车声。《故训汇纂》：隐，塞也。《读书杂志·管子第六·四称》“轻重甲篇曰：隐曲蔷以水齐”王念孙按；《毛诗传笺》：《小雅·鱼丽》：士不隐塞；隐耳，即充耳之意。“隐耳声隆隆”，是夸饰的说法，言驰骤之声甚著也；上句，时间在“入门”之前，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首四句时间次序之错综，为长吉笔法。

[4] 东京才子文章公：蒙古本、汲古阁本、述古堂本、密韵楼本如此，汲古阁本下 注“一作文章钜公”。宋蜀本作“东京才子文章钜公”。吴注刘评本、徐董、曾益、王琦注本作“云是东京才子文章钜公”，后注从之。吴正子曰：一本无“云是”、“钜”字。狄按：宋蜀本之“鉅公”二字甚扁而相紧贴，应是将一字剜改为两字造成的。

曾益曰：才子钜公，誉望并高。叶葱奇曰：“东京才子”指皇甫、“文章钜公”指韩。王晓强曰：“云是”，人报道所来之人。

狄曰：观吴正子注，可知其时已有“云是东京才子文章钜公”，然考诸现有版本，并非主流，应为唐宋人之臆改。“子、公“皆尊称，然地位有高下，遂造成分指二人之误解，在此基础上加“钜”字，就更拉大了地位差距。“子、公”互文，才子、文章公皆通指韩愈、皇甫湜二人；前“华裾”四句、后“二十八宿”四句、尾四句之“华风、冥鸿”，皆通指二人，没有偏偏这里分开说的道理。关键是二人地位虽有差距，但特意说明，对皇甫湜也太不礼貌了；据《新唐书·皇甫湜传》记载，他是一个恃才傲物的主儿，据长吉诸作，亦见长吉与皇甫湜之关系较长吉之于韩愈更为亲厚。至于“云是”，应是为了调整节奏，更后添加的；云是，说是， 是旁人说的，是当时社会舆论的判断，那后“二十八宿”四句，还是长吉之见解么？人云亦云，并不符合长吉之性情。此句是长吉据以往读二人诗文所作的评价；既是对前面四句的总结说明，“这么大派头儿，是谁呀”；又统领后面四句。东京，是“才子文章公”的定语，言二人为东都才华、文章之代表人物。才子，具才华之“子”；言二人之内在，领“二十八宿”两句。文章公，写文章之“公”，“作者”也；造词法与后之“书客”同；言二人之外在，领“殿前作赋”两句。

[5] 九精照耀：蒙古本、汲古阁本、述古堂本、密韵楼本如此，吴注刘评本同，汲古阁本下 注“一作元精耿耿”。宋蜀本作“元精照耀”，陈弘治从之。徐董、曾益、王琦注本作“元精耿耿”，叶葱奇、刘衍、徐传武、王晓强从之。吴正子曰：九精照耀，一作“元精耿耿”。九精，九星之精也。《春秋运斗枢》云“五帝遵七政之纪、九星之法”是也。

曾益曰：宿罗胸，包罗广也。元精耿耿，神王；贯当中，气正大。王琦曰：《后汉书》：元精所生，王之佐臣。章怀太子注：元谓天，精谓天之精气。叶葱奇曰：《淮南子注》：“二十八宿，东方（苍龙七宿）角、亢、氐、房、心、尾、箕，北方（玄武七宿）斗、牛、女、虚、危、室、壁，西方（白虎七宿）奎、娄、胃、昴、毕、觜、参，南方（朱雀七宿）井、鬼、柳、星、张、翼、轸也。”古代天文学家认为这二十八颗星是周天的星。刘衍曰：耿耿：明亮。

狄曰：“元”应为“九”之形讹；无论“元精照耀”，还是“元精耿耿”，都不通，所谓“元气”，是不发光的；《昆仑使者》云“元气茫茫收不得”，可证长吉心中元气之态。九精，即九星；北斗七星为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又称贪狼、巨门、禄存、文曲、廉贞、武曲、破军，斗柄破军与武曲之间有二颗星，一为右弼，一为左辅，合而为九星。二句谓，二人心胸中尽纳二十八宿，正中间还有九星纵贯闪耀。

[6] 王琦曰：声摩空，谓声价之高也。刘衍曰：钱钟书《谈艺录》：“长吉《高轩过》篇有‘笔补造化天无功’一语，此不特精神眼法之所在，而于道术之大原、艺术之极本，亦一言道著矣。……昌黎《赠东野》诗‘文字觑天巧’一语，可以括之。……造化虽备众美，而不能全善全美，作者必加一番简择取舍之工。即‘觑巧’之意也。”又说：“自然界无现成之美，只有资料，经艺术驱遣陶熔，方得佳观。此所以‘天无功’而有待于‘补’也。窃以为二说（按：即师法造化与功夺造化）若反而实相成，貌异而心则同。”徐传武曰：殿前：在皇帝面前。声摩空：声价高入云天。造化：大自然的创造化育。王晓强曰：“作赋”，当时进士考试主要试以诗、赋。“声摩空”，声名高摩天空。唐代非常重视进士举，一旦进士及第而名满天下，故云。“造化”，创造世间万物的主宰。“笔补造化”，下笔作文，能补造化的力量所不能够的地方。“天无功”，文章揭示的道理，即便至上至尊的天也难为。

狄曰：殿前作赋，作“文章”以干天子；是言二人参加进士考试事，不用“诗”而用“赋”，盖因赋为传统上最高端之文体；云“殿前”而不云“殿上”，盖为作喻预设场景。声，不是“赋”之声，是“作赋”之声。摩，擦蹭也。空，与下句之“天”互文。声摩空，即笔摩空之声；向天运笔，其声刺擦，盖以天为纸也；下句云“笔补”，故此处省略“笔”，此为长吉笔法。笔补造化天无功，即“笔补天无造化功”，以笔补天上所无之造化功，“笔”的宾语是“功”而非“造化”。造化功，造化制造之佳物；此处盖指星辰也，心胸中有星辰，才能向天上笔补星辰；《庄子·大宗师》云“今一以天地为大鑪，以造化为大冶”；太白《望庐山瀑布二首·其一》云“仰观势转雄，壮哉造化功。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虽云“天无”，并未否定“天有”，且云“补”，味其意，并非天上星辰全无，而是有所残缺；二句谓，二人曾在殿前作赋，竟是向天运笔，把天上所缺的星辰补足。

“二十八宿”四句，是长吉以比喻的手法赞二人才华之高、文章之妙，不用“如”而径言“是”，是比喻之一法。这四句之比喻，是一以贯之且非常具象的，此前人之所未察也。如王琦之“声摩空，谓声价之高也”，属于蒙混过关；如钱钟书之论，正所谓高而不切。

[7] 董懋策曰：盖谢二公之吹嘘也。王琦曰：庞眉，长吉自谓。蓬草至秋则将败而死矣，今得荣华之风吹之复生，即古人所谓吹枯嘘生之意。叶葱奇曰：“庞眉”，见前《巴童答》注（注[2]）。“庞眉书客”，贺自谓。蓬到秋季即枯死，下句“死草”即指秋蓬。刘衍曰：书客，“书生作客”之缩语，不同于“剑客”、“墨客”之“客”。徐传武曰：秋蓬：比喻处境艰辛。华风：使万物欣欣向荣的春风。

狄曰：书客，著书之人，亦即“作者”，而地位低于“文章公”；此为长吉自造之词，“客”非关所居之地，参见《秋来》注[4]，另《昌谷读书示巴童》云“谁怜垂翅客”、《金铜仙人辞汉歌》云“茂陵刘郎秋风客”，皆于居处称“客”。感秋蓬，感于自身前途渺茫，心情如秋蓬死草；“秋蓬”不是喻指处境，而是心理状态。二句喻言二人之见访，使得自己重拾信心。应考之前，长吉心情不好，并不是怀疑自己的才华，而是因为唐代科举，中与不中，有无前辈认可是更为关键的因素。且长吉心境，未必凄凉至此，写得惨，方显二人过访之重要，这里有客气的成分。

[8] 王琦曰：喻言今虽失意，苟得攀附二公，长其身价，自能变化飞腾于异日。《扬子》：“鸿飞冥冥，弋人何纂焉？”冥冥，谓空中青暗之处。叶葱奇曰：“垂翅”，见前《昌谷读书示巴童》注（注[1][3]）。《史记》：“蛇化为龙，不变其文。”

狄曰：垂翅，见注[1]；“垂翅”取本意，而非喻意，尚在于前云“死草生华风”而此言“我今附冥鸿”，已然云开日出，不存在失意的情况了。冥鸿，天上之鸿，即高飞之鸿。他日不羞蛇作龙，是此际不羞于期待将来蛇化为龙之意；过去“羞”，是羞于作不切实际的幻想；韩愈、皇甫湜来访，自己有了依靠，就“不羞”了；若是将来考中了才说“不羞”，就有些矫情了。二句喻说自己得了二人的垂青，揄扬汲引是免不了的，则考中进士，自然可期。

2021.9.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