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王安石扪虱
读王安石的诗“青山扪虱坐,黄鸟挟书还”,眼前呈现出一幅
《安石挠虱图》。春天到了,安石先生与妩媚的青山对坐,在阳光中悠然沐着骀荡的春风,一面在身上挠着痒痒,捉虱子,把捉到的
虱子掐得叭地一声声脆响着,一面又欣赏天上的黄鸟带着远方的书
信回来。这幅画只丰子恺才能画出那诗中主人公的俗相。他穿得不
整洁,邋邋遢遢,身上还有臭味。那种滋味可能安石先生自觉很够
美,但这是一份只有他一个人才有的怪特情致。
人大概都有过挠痒痒的经历。耳朵痒痒,掏耳朵很舒服,脚丫 生了脚气,越搓越惬意。在这种惬意中享受春光美景,便是这诗透 出的意境。有人说,这诗半雅半俗,安石先生写这诗不避自已的真 性情,真脾气,真感受,写得诚实,是我手写我心,我手写我身。 我同意这个说法。并且点赞他写诗时不拔高自已,不美化自已,只 追求自已的感觉。
但读了这两句诗,我总觉得太俗。太俗的事不能激起审美。只 要一想起他那身虱子就使人肉麻,产生的不良同感,不能把人往雅 观雅趣雅致雅典雅兴上引导。我就怎么也想不通,那个时代居然还 有些文人在身上蓄养虱子,并以此为雅,为荣,为得意。把一个不 讲卫生的坏习惯,落后的习俗在诗里渲染,实在有伤风雅。
安石先生很执拗。被当时人称为“拗先生”。拗先生蓄虱的习惯,就说明了这一点。他就会把这习惯“拗”到底,不避人嫌。如果不让他蓄虱,他反而会食不甘味。不知蓄虱让人讨厌,反以为美,实在是有违人之常情。古时候的北方,因为缺水缺柴,洗澡洗衣很困难,不勤换衣,不勤澡,讲究不了个人卫生也是可以理解的。例如孔子就说过暮春三月在河水中畅洗的事,孔子那个地方,也一定是落后贫困,冬天没澡堂子,窝了一个冬季可能卧具衣服上也生了虱婆子,不然为啥在水寒的三月下河去?但是他不讲身上的污垢,不讲洗涤后的快感,也不谈虱子的话题,孔夫子是有修养,不语怪力乱神。但是安石先生却不如此,当官以后,有条件了,甚至在皇宫里觐见皇上,也不修边幅,旧习不改,可能就是性格缺陷了。不知是性格缺陷还是矫揉造作沽名钓誉。对于这样不修边幅的作风,语堂先生曰:也不知何故,在世界各国,怪人、狂想家、精神分裂者,总是相信邋遢脏乱才是天才的标志,而最能使自己获有千秋万岁名的办法,就是拒绝正人君子的装束。还有一种怪想法,就是以肮脏污秽表示轻视物质环境,因此也就是精神崇高。不知安石先生究竟属于哪一类。
不过安石的执拗,也使他终身保持了他品德优秀的一面。例如他不迩声色,清廉朴素。当时有人说,“安石好学泥古,故论议迂阔,若使为政,必多变更,安石果用,天下必困扰。”后来果然如此。这种执拗性格,使他在变法中不能摸着石头过河,不能试错求正。最终把一个有进步意义的变法搞得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宣告失败。再一次启示人们性格决定命运。一个有怪辟的人怎么能居庙堂之高?
与他同代的诗人苏东坡的诗中就读不到像安石此类扪虱子挠痒痒的诗趣。苏轼有没有俗的一面?人都是有的。例如苏东坡爱吃,爱睡。如他被贬到黄州当团练副使时,一到黄州,就盯上了那儿绕廓的江鱼和连山的好竹,这些美味正等着他享用,乐不可支,在黄州时,他见好就吃,把心情几乎全都用到了吃上,写了好多关于吃的诗,如“长江绕廓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竹笋香”,久居黄州,发现黄州的花猪肉好吃,便买来如泥的花猪肉,精心烹制,大快朵颐。写了一首《食猪肉诗》诗:“黄州好猪肉,价钱如粪土。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慢着火,少着水,火候足时它自美。每日起来打一碗,饱得自家君莫管。”这诗写得像谣曲,讲了烹饪方法,因为做得妙,每日起来打一碗,吃得开怀开心。此期他的诗文连缀起来,几乎就是一部“舌尖上的黄州”了。有人说,吃得香,睡得着,写得出,还写得好,斯为大家,算是理解了苏东坡。再如他六十二岁那年被贬惠州,那儿的荔枝好吃,居然写下了“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豪语,把他的好吃能吃及吃的欢愉说得淋漓尽致。
同样写俗,我就欣赏子瞻。因为子瞻能把俗事写得有声有色有 情,显得很自然亲切可爱。
如果说王安石蓄虱是一种罕见的爱邋遢的恶习,毋庸讳言,苏东坡蓄养姬妾也是苏东坡一生中为后人诟言的恶习。苏东坡姬妾成 群,自称有妾数人,这与王安石的不迩声色便有了云泥之隔。苏对妾基本上是无情无义,将她们看成私人物品。苏在贬官时将自已身边的姬妾一律送人,也不问她们是否身怀有孕,甚至还有将美妾拿去换名驹以至逼死人命的传闻。
苏东坡一生有三个妻子。他最爱的是王弗,因为那是他铭心刻骨的初恋;最敬重的是王闰之,因为他们风雨同舟,祸福共渡。而王朝云呢,仅是他的一宠物而已。王朝云十二岁就被年近四十岁的苏轼看中,收纳为妾,显得有悖人伦。王朝云陪苏轼流放岭南,当时苏轼已经鳏居,迷恋仙术,便命朝云与他一同修习。此时王朝云仅三十出头,她的爱情生活也从此结束,这对王朝云来说绝对不是一种幸运。尽管朝云与他同甘共苦,尽管在黄州时还替他生过一个儿子,她也仍未名正言顺成为苏的妻子。朝云死后,苏东坡只是在她的墓碑上写了“姬人”二字。因为朝云出身卑贱。有学者说朝云是苏东坡的红颜知己,精神伴侣,但这是从苏东坡写的一些赞美朝云的艳丽的词句中得出的单边结论。对于朝云的内心世界,我们仅知道朝云最不愿唱的便是苏轼写的那首《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
林语堂称赞苏东坡是一个伟大的人道主义者。但从苏东坡对姬妾的态度来看,他的人道主义并非处处阳光,其中也有一道十分黑暗的峡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