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晓原解张衡《同声歌》批评

江晓原先生是天文史专家，但他对于性史也很有兴趣。此次旧书网购书，就买了一本他的《性学五章》。随便一翻，是解张衡的《同声歌》，读之大跌眼镜。

同声歌

邂逅承际会，得充君后房。
情好新交接，恐懔若探汤。
不才勉自竭，贱妾职所当。
绸缪主中馈，奉礼助蒸尝。
思为苑蒻席，在下蔽匡床。
愿为罗衾帱，在上卫风霜。
洒扫清枕席，鞮芬以狄香。
重户结金扃，高下华灯光。
衣解巾粉御，列图陈枕张。
素女为我师，仪态盈万方。
众夫希所见，天老教轩皇。
乐莫斯夜乐，没齿焉可忘。

江晓原曰：诗中以女性第一人称口吻，描述了一个男子的妾在洞房花烛之夜的经历和感受：
她和该男子的故事始于一次邂逅，她被收纳以充后房（成为众多姬妾的一员）。初次性 交使她感到非常害怕（恐懔若探汤），但她还是决定尽力扮演好她的性角色，她愿意成为男方家族的一员，获得正式地位（绸缪主中馈，奉礼助蒸尝）。
诗的后半部分，是女子在洞房中所见和经历。重重门户次第关闭之后，就进入了她和那男子的二人世界。宽衣解带之际，她在枕旁看到了一系列的图，图中的内容是：“素女为我师，仪态盈万方。众夫希所见，天老教轩皇。”之后二人欢好交接的过程被诗人省略了，但写出了结果：“乐莫斯夜乐，没齿焉可忘”——洞房花烛之夜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欢乐，以至于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个夜晚。

狄言：先说最关键之处：“绸缪主中馈，奉礼助蒸尝”。中国古代是一夫一妻多妾制，妻、妾之地位分明，“主中馈、助蒸尝”是正妻之职责，妾室等同奴婢，根本没有沾边儿的份儿。很显然，女主人公的身份是妻，不是妾。

既然是妻，为何又说“贱妾”？“贱妾”，是诗中女主人公之自称。凡女子自称“妾”，都是谦称，无关乎女子身份高低，这本是常识。也举个与性相关的例子，据《战国策》记载，楚攻韩，韩遣使者尚靳赴秦求援，秦国执政的宣太后对使者说：“妾事先王也，先王以其髀加妾之身，妾困不疲也；尽置其身妾之上，而妾弗重也，何也?以其少有利焉。今佐韩，兵不众，粮不多，则不足以救韩。夫救韩之危，日费千金，独不可使妾少有利焉？”宣太后，也就是电视剧中的芈月，这个中年妇女挺生猛，竟然拿自己和死鬼老公的床笫旧事来打比方。“尽置其身妾之上”，估计殿上诸臣都会掩口偷笑。以王太后之尊而自称“妾”，就是此“妾”非妾室之意的明证。

“邂逅”两句，字面意思固然可以解作“她和该男子的故事始于一次邂逅，她被收纳以充后房（成为众多姬妾的一员）”，可这“得充君后房”也是谦辞，和“执巾栉，奉箕帚”是一样的。“邂逅承际会”，凑巧了，出于意外，幸运也，亦谦辞。

“情好”两句，描写的是新婚之夜。处子毫无经验，才会“恐懔若探汤”，写得很形象。

“不才”两句，将“职”解作“性角色”，真是错得离谱，“职所当”的，自然是下面的“主中馈、助蒸尝”。古代女子出嫁，不是嫁给丈夫，而是嫁给丈夫家，新婚翌日，必须立马进入角色，履行职责。“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拜过舅姑之后呢？管理厨房去！此即“不才”四句之谓也。

“思为”四句，是女主人公抒发对于丈夫的深爱，而以席床衾帱为喻，以便自然过度到下一段。

“洒扫”至结尾，是此诗的主体部分，写夫妻闺中秘戏。前面的部分都是铺垫，交代原委。此闺中秘戏，是在妻子已经适应了“主中馈、助蒸尝”之“职”后，绝不可能在新婚之夜。其一，“洒扫清枕席”等，主语都是女主人公，无论妻、妾，新婚之夜，绝没有自己铺床的道理。其二，此种秘戏，若发生在“情好新交接”之时，则女主人公必有相当经验，又怎会“恐懔若探汤”？

不论是性史，还是文学史，《同声歌》都是重要资料。错解至此，哪里还谈得到研究呢。呵呵一下吧。

2021.8.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