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以诗论书的方方面面》


杜少陵在自己的诗歌中对于书史与书艺，以及他那个时代书家的品评，大大的拓宽了唐诗的题材范围，并且在创作上达到了前无古人的高度。这里只就其中所涉及的方方面面，作条分缕析式的列出：

甲：论书诗的发端
以诗论书，在杜甫以前是一个诗人较少涉及的领域。六朝时期的鲍照有《飞白书势铭》，虽然不算是诗，但影响了唐代岑文本的《秦述飞白书势》与李峤的《书》是显而易见的。
盛唐时期由于张旭的巨大书法成就与人格魅力，外溢到诗歌领域，出现了李颀的《赠张旭》与李白的《草书歌行》。（对古籍版本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李白那首不算，是后人窜入的东西。）

乙：数量
《全唐诗》中，涉及书法的诗大约有一百多首，杜甫一人独占九首。杜甫的九首中，专论书家书作的有四首，另外五首是涉及。

丙：范围
经杜少陵所评论的书家，自战国到大唐，有李斯、蔡邕、王羲之、韩择木、蔡有邻、李潮、张旭、张彪、薛稷、李邕、顾戒奢，还有他自己。涉及的字体包括篆、隶、楷、草。皆可谓洋洋大观。

丁：对于文字发展与书法史的了解程度
有他的《李潮八分小篆歌》为证：
苍颉鸟迹既茫昧，字体变化如浮云。
陈仓石鼓又已讹，大小二篆生八分。
秦有李斯汉蔡邕，中间作者寂不闻。
峄山之碑野火焚，枣木传刻肥失真。
苦县光和尚骨立，书贵瘦硬方通神。
惜哉李蔡不复得，吾甥李潮下笔亲。
尚书韩择木，骑曹蔡有邻。
开元已来数八分，潮也奄有二子成三人。
况潮小篆逼秦相，快剑长戟森相向。
八分一字直百金，蛟龙盘拏肉屈强。
吴郡张颠夸草书，草书非古空雄壮。
岂如吾甥不流宕，丞相中郎丈人行。
巴东逢李潮，逾月求我歌。
我今衰老才力薄，潮乎潮乎奈汝何。 

戊：与李邕的关系
李邕，就是李北海。所谓“右军如龙，北海如象”，足以说明李邕在唐代书法史上的地位。李邕是杜甫的前辈，在杜甫还没有什么名声的时候，就很看得起杜甫了。
天宝四年杜甫游齐鲁，李邕日夜兼程赶过去，宴宾客于历下亭。杜甫有诗云：“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
杜甫晚年在夔州，忆起这位去世的老人，仍然深情不减。《八哀》诗中云：“忆昔李公存，词林有根柢。声华当健笔，洒落富清制。风流散金石，追琢山岳锐。情穷造化理，学贯天人际。干谒走其门，碑版照四裔”，特别称赞了李邕的书法。

巳：与张旭的关系
杜甫一家自杜审言开始，在长安周边是有产业的。“去天尺五”的地方，杜甫在青少年是生活过好长的时间的。绘画三绝之一的郑虔与杜甫的关系在长安时期情同手足，所以对于大唐艺术界的风吹草动，杜甫了如指掌。现在不能确定杜甫见没见到过张旭，但张旭的事迹杜甫肯定听得耳朵都起了茧的，这个有其《饮中八仙歌》为证。当然，我个人认为是见到过。
避乱蜀地后，杜甫有一首《殿中杨监见示张旭草书图》
斯人已云亡，草圣秘难得。
乃兹烦见示，满目一凄恻。
悲风生微绡，万里起古色。
锵锵鸣玉动，落落群松直。
连山蟠其间，溟涨与笔力。
有练实先书，临池真尽墨。
俊拔为之主，暮年思转极。
未知张、王后，谁并百代则。
呜呼东吴精，逸气感清识。
杨公拂箧笥，舒卷忘寝食。
念昔挥毫端，不独观酒德。
杜甫是第一个把张旭称为“草圣”的人，并且把张旭的书法成就提升到张芝与王羲之的高度。

庚：《李潮八分小篆歌》的影响
杜甫之后的韦应物有《石鼓歌》，韩愈有《石鼓歌》，苏轼有《石鼓歌》与《孙莘老求墨妙亭诗》，在题材与语言上，明显的都受到杜甫“陈仓石鼓又已讹，大小二篆生八分”这一首的影响。
另，秦《石鼓文》的发现，是初盛唐文物界的大事件，杜甫第一个在诗中提到，可见他是一个多么有心与敏锐的人。

辛：杜甫的鉴赏能力如何
张旭书法的好，那个时代人人皆知，杜甫是不是人云亦云呢？乾元二年，杜甫作《寄张十二山人彪三十韵》中有云：“静者心多妙，先生艺绝伦。草书何太苦，诗兴不无神。曹植休前辈，张芝更后身。”我们今天无从知道张彪的草书是个什么样子，好还是不好。既然杜甫说是好，就真的好么？唐代的吕总撰写《续书评》，将张彪列为唐代草书一十二家之一，评其书道：“如孤峰削成，藏筋露骨。”可见杜甫对书法的鉴赏能力确实是一流水准。

壬：书贵瘦硬方通神
杜甫这个观点的提出，有其时代背景。唐玄宗在审美上尚肥，其书迹与刻石今天还能看到，确实偏肥。就算是颜真卿楷书的“劲”，相比较初唐四大家的楷书而言，在点划上也肥厚了不少。
杜甫对于瘦硬的审美要求，与其诗歌创作一致。我们都知道杜诗是多骨少肉的，他很少堆砌形容词。
瘦硬在书法上有其理论基础。卫夫人在《笔阵图》中说：“善笔力者多骨，不善笔力者多肉。”唐太宗李世民在《书论》中说：“今吾临古之书，殊不学其形势，惟在求其骨力而形势自生耳。”张怀瓘在《书议》中说：“且以风神骨气者居上，妍美功用者居下。”
“鲸吞海水尽，落出珊瑚枝”，骨力雄强，是杜甫的审美取向。“书贵瘦硬方通神”，在书法理论史上，自有其应得的地位。苏轼有诗云：“杜陵评书贵瘦硬，此论未公吾不凭”，说明苏轼非常在乎杜甫的观点。

癸：南派还是北派
清代阮元著《南北书派论》，将历代书家强分南北。南派尚帖，妍美潇洒，以风神取胜；北派尚碑，骨力雄强，以古拙取胜。杜甫的风格取向，明显属于北派。

子：神
“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有神。
“书贵瘦硬方通神”，有神。
神，是杜甫认为的，在艺术上的最高表现。唐代张彦远《法书要录》：“今妙迹虽绝于世，考其遗法，肃若神明，故可特居神品。”
康有为著《广艺舟双楫》，《碑品》中的最高品为神品。

丑：杜甫自己写得怎么样
杜甫《壮游》有句云：“九龄书大字，有作成一囊”，说他九岁，就能写大字作品了。诗《得房公池鹅》中云：“凤凰池上应回首，为报笼随王右军”，说明他的取法标准不低，王羲之级别的。
元代刘有定在《衍极注》中评价杜甫的书法：“太白得无法之法，子美以意行之。”
《书林藻鉴》记载明人胡俨见过杜甫的墨迹，“字甚怪伟”。瘦硬，怪伟，都是具有阳刚之美的。

寅：古与今
杜甫论书法，对古人是有褒有贬；对于与他同时代的今人，则是褒奖的更多。在《戏为六绝句》中，他说：“不薄今人爱古人”，与其“转益多师”的艺术态度基本一致。

卯：以诗论画，与以诗论书
杜甫以诗论画的诗歌，比起以诗论书的诗歌来，数量还要更多，成就还要更高。如《丹青引赠曹将军霸》，是少陵七古中的名篇。以诗论书，“书贵瘦硬方通神”是名句；以诗论画，“意匠惨淡经营中”是名句。

综上，杜少陵以一个诗人的身份，对唐宋两代的书风以及书法观念的形成，起到了提倡与干预的作用。这一点在书法史上不容忽视。




（摩诃曼陀罗 2021.7.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