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天乐·六月闻蛩
清/张惠言
西风幸未来庭院,秋心便劳深诉。石井苔深,铜铺草浅,别有凄凉情绪。流年暗数,甚蛙嘿蝉瘖,任他风雨。多谢殷勤,尊前特与说迟暮。
庾郎愁绝如此,便从今夜夜,相和悲语。吟稳还惊,声孤易断,消受一秋凉露。江南梦苦,记雕笼携来,画堂斗去。快听雄鸣,为君拂衣舞。
【译释】
词题标明“六月闻蛩”,似作于嘉庆五年(1800)农历六月。作者嘉庆五年在辽东,五月五日端午节曾作《高阳台二首》。此词在《高阳台二首》之后,其思乡、迟暮之感与前词基本一致。而且蟋蟀进入庭院鸣叫内地通常在秋季,辽东气候寒冷,故六月可听到蟋蟀鸣叫。两年以后,作者即去世。这篇也是作者的绝笔词。闻蛩(qióng):听到蟋蟀鸣叫。蛩:蟋蟀。
西风幸未来庭院,秋心便劳深诉:秋天的西风还未吹到庭院,所幸就有劳蟋蟀深情倾诉起秋士的迟暮之感。幸:为有蟋蟀能道出自己的心声而感到幸运。秋心:迟暮不遇之感。《淮南子·缪称训》:“春女思,秋士悲,而知物化矣。”下文“尊前特与说迟暮”可作此句注解。劳:有劳。与上文“幸”,下文“多谢”呼应,表示对蟋蟀能了解自己心事的感谢。开篇扣“闻蛩”之题,并将蟋蟀定位为自己的知音,奠定托物寄意的基调;“秋心”点出全篇主旨。
石井苔深,铜铺草浅,别有凄凉情绪:在绿苔密布的石井边,在杂草渐衰的大门旁,蟋蟀的唧唧之声透露着一种特别的凄凉情绪。石井:穿石而成的水井。泛指庭院中的水井。苔:苔藓,喜阴湿,故水井旁常有苔藓。铜铺:大门上衔环的铜质兽面,代指大门。草浅:秋季将近,草色渐衰。本层化用姜夔《齐天乐》“露湿铜铺,苔侵石井”之句,正面描写蟋蟀鸣叫的环境和声情。环境的冷落与鸣声的凄凉互相映衬,渲染并强化了上层的“秋心”二字。
流年暗数,甚蛙嘿蝉瘖,任他风雨:暗中数数逝去的年华,不知经过了多少次夏去秋来,任凭荣华在风吹雨打中销残,心灵已没有什么波动。流年:流逝的年华。甚:何,多少。蛙嘿蝉瘖:蛙与蝉都不再鸣叫。蛙、蝉都是在夏季鸣叫,代指夏去秋来。嘿:同“默”,不出声。瘖(yīn):同“喑”,不能做声。
多谢殷勤,尊前特与说迟暮:多谢蟋蟀情意殷殷,特地在酒樽前向我诉说迟暮之感。殷勤:情意恳切。尊:同“樽”。迟暮:《楚辞·离骚》:“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王逸注:“迟,晚也……而君不建立道德,举贤用能,则年老耄晚暮,而功不成事不遂也。”指功业无成而年岁已老的感慨。
三、四两层没有沿着一、二层的感情直线发展,而是补叙之前对季节变化的感觉,形成一个顿挫。谓多年来经过了无数次风吹雨打,夏去秋来,自己的心灵已经麻木,对季节的变换已经习以为常,不会再引起什么感慨了。而蟋蟀的殷勤提醒,让作者蓦然意识到暮年已至,再没有成就功业的希望了,于是悲感陡然加重。经过这样一个顿挫,文势显得跌宕起伏,悲凉之感更加突出。“迟暮”二字自然过渡到下片“庾郎愁绝如此”。
庾郎愁绝如此,便从今夜夜,相和悲语:既然我也有这样悲怆欲绝的愁情,从今以后,那就夜夜同你互相唱和,共抒心声。庾郎:南北朝的庾信。曾作《哀江南赋》极写乡关之思,故国之情,极为痛楚悲哀。后遂用“庚信愁”、“庾郎愁”、“庾愁”等泛指愁绪。姜夔《齐天乐》:“庾郎先自吟愁赋。”此处代指“愁绝如此”的作者。这层进一步强化了蟋蟀与我的心心相知,将蟋蟀的悲鸣与自己的愁情完全融合起来,为下层集中描写蟋蟀鸣声以达情作好铺垫。
吟稳还惊,声孤易断,消受一秋凉露:蟋蟀正在平稳的鸣叫,突然就受惊而止;声音凄哀孤独,似连欲断,似乎经受了整个秋季的悲凉。还: 通“旋 xuán”。迅速,随即。消受:经受。凉露:冰冷的露水。蟋蟀成虫的寿命通常终止于秋末,故“一秋凉露”也代表生命将终的悲凉。这层集中描写蟋蟀鸣声,突出其“声孤易断”,形象展现了自己不久于世、功业无成的迟暮之悲。
江南梦苦,记雕笼携来,画堂斗去:现在回味少年时家乡江南斗蟋蟀的梦境倍感苦涩,记得那时经常看到有人用雕饰精美的笼子将蟋蟀携来,在雕梁画栋的厅堂中进行斗蟋蟀游戏。
快听雄鸣,为君拂衣舞:听着战胜的蟋蟀得意而雄壮的鸣叫,就像自己得胜一样兴奋,不禁为它挥袖起舞。快:愉快,得意。听:读去声。君:称得胜的蟋蟀。拂衣:挥动衣袖。
下片后二层用梦中的少年江南景象反衬今日现实之孤凄悲凉。“梦”“记”直贯篇末。“雕笼”“画堂”“快听”“雄鸣”“拂衣舞”充分渲染了少年时家乡之美好,心志之雄壮,梦想之美满,与今日之生命将终、功业无成、故乡难返的悲凉形成强烈的对比。
本词与前词《高阳台二首》相比,少了些前词的愤恨和不甘,更多一些生命将终的无奈与悲凉,有较浓的绝笔词气息;其感情的真切深沉却基本一致。王国维《人间词话》有云:“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这两篇作品都可当得“以血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