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酒·其五》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东晋陶渊明的诗，语言浅显、结构精微、意境高远、哲理深蕴，这首诗成了中国诗词史上最为人们熟知的篇章。

这首诗的前四句就意味深长。开头说，自己的住所虽然建造在人来人往的环境中，却听不到车马的喧闹。通常陶渊明喜欢诉穷，而人们又常常忘记贵胄之家的“穷”与平民的“穷”全不是一回事，因此这两句诗的意味就被忽视了。实际上，陶家是东晋开国元勋陶侃的后代，是浔阳最有势力的一族。所以，冷寂到门无车马终究是不寻常的。紧接设问：你如何能做到这样？心远地自偏”。自然地归结到前四句的核心——回归自然。这个自然是价值观、世界观上的自然。此处的“心远”便是对争名夺利的世界取隔离与冷漠的态度。进一步说，“车马喧”不仅是实在的事物，也是象征。它代表着整个为权位、名利翻腾不休的官僚社会。

这四句平易得如同口语，其实结构非常严密。第一句平平道出，第二句转折，第三句承上发问，第四句回答作结。高明之处在于这种结构毫无生硬的人为痕迹，读者的思路不知不觉被作者引导到第四句上去了。难怪连造句峻峭的王安石也大发感慨：自有诗人以来，无此四句！

排斥了社会公认的价值尺度，就涉及作者要在什么地方设置人生的基点，于是触及陶渊明的哲学思想。这种哲学可以称为“回归自然的哲学”。作者只是把哲理寄寓在形象之中，而不至于写成哲学论文。这个形象是这样的：诗人在自己的庭园中可以随意地采摘菊花，偶然间抬起头来，目光恰与南山（即陶之居所南面的庐山）相会。“悠然见南山”，按古汉语法则，既可解为“悠然地见到南山”，亦可解为“见到悠然的南山”。以后者更得体。因此，见就不是“望”的含义，而是“见解”的意思。人闲逸而自在，山静穆而高远。

苏东坡很崇拜陶渊明，他对见字的理解，也是不能理解为“望”。他说：如果是“望”字，这诗就变得兴味索然了。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二句，历来被评为“静穆”、“淡远”，得到很高的称誉。然而简单地以这种美学境界来概括陶渊明的全部创作，则流于肤浅。

最后二句，是全诗的总结：在这里可以领悟到生命的真谛，可是刚要把它说出来，却已经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实际的意思，是说这一种真谛，乃是生命的活生生的感受，逻辑的语言不足以体现它的微妙与整体性。正如高尔基说过的：“从我皮肉里熬出来的东西，比哲学家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