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花间集》是中国古代文学史上一部非常重要的词总集,在莫高窟发现《云瑶集杂曲子》之前,它算是文学史上流传的第一部词总集。从影响力上来说,它比《云瑶集杂曲子》大很多。《云瑶集杂曲子》以及散见其他残卷的曲子(后来王重民先生将敦煌残卷所见词作辑录起来,编订成《敦煌曲子词集》)最大的好处是,让我们看到了“曲子词”在当时的另一种面貌,这让我们对“词”的起源和发展认识更加丰富,同时也让我们知道《花间集》不是一步达到很高的水平,在它之前,确实有很多铺垫和准备。
《花间集》主要是文人模仿流行曲子填的,从品质上讲,文气一些,不像《云瑶集杂曲子》,收录的作品大多是从底层来的,作者或者是底层文士,或者是地位不高的歌女,随口而吟,称心便唱。这些曲子词主要特色是情感很炽烈,用大白话讲,就是俗气一些。
《花间集》很重要,它改变了词的发展方向,俗气的东西慢慢消退了,文气的东西慢慢增长了。如果没有《花间集》,曲子词会不会朝着雅化的路子上走,成为宋代文学的代表性文体,恐怕还是个问题。毕竟一种文体能在文学史上站得住脚,文人的参与创作是很关键的因素。宋代的秦观、晏几道、周邦彦等都是《花间集》的苗裔。
《花间集》由五代时期后蜀赵崇祚辑录,成书于公元941年,收录了晚唐五代时期温庭筠、韦庄、牛峤、和凝等十八家共500首词作。温庭筠、皇甫松是晚唐人,和凝历仕中原梁、唐、晋、汉、周五代,孙光宪早年在成都做官,后来依附南平高氏,其他诸人在川蜀的生活,因此,在一定程度上说,这部词集也是地域文学的总集和代表作,与冯延巳、南唐二主东西相望并峙,共同成为后代词学的典范。词学专家吴世昌谓:“在北宋文人看来,《花间集》是当时这一文学新体裁的总集与范本,是填词家的标准与正宗。一般称赞某人的词不离《花间》为‘本色’词,这是很高的评价。”
二
后人讲《花间集》、讲晚唐五代词,通常以温庭筠、韦庄为代表,因为他们是风格特色最显著的词人。
清代词人周济说:“毛嫱、西施,天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飞卿,严妆也。端己,淡妆也。后主则粗服乱头矣。”温飞卿的词,以《菩萨蛮》十四首的第一首最常被人称道。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从创作手法上看,这首词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深描”,写屏风内容,写美人的体貌和装饰。美人的装饰,就是周济所说的“严妆”。所谓严妆,大体指修饰性很强的打扮。外表是金碧辉煌,美质就“装”在这壳的里面。“绣阁朝晖掩映金,当春懒起一沉吟。弄妆仔细匀眉黛,千古佳人寂寞心。”外表虽美,奈何其心寂寞?!
叶嘉莹先生的评议比较好懂!她说:“温词客观,韦词主观;温词秾丽,韦词清简;温词对情事常不作直接之叙写,韦词则多作直接而且分明之叙述。”
温庭筠,字飞卿,是才子,据说他八叉手就能写出八句律诗来,敏捷过于曹植七步作诗。他才气过人,但他的词并不好懂,读起来,总感觉隔了一层。王国维说:“‘画屏金鹧鸪’,飞卿语也,其词品似之。”真是一语中的,画中的鸟只能看见,不能与之交流。它也很美,但不鲜活,东西是藏在背后的。温词中的“美人”就是如此,都在笼子里,不能靠近和贴近,不能与之言语。
韦庄的词不一样。韦词平易近人,像“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心里话,虽然是自言自语,但是能听得懂。故王国维说:“‘弦上黄莺语’,端己语也,其词品亦似之。”停在架上的黄莺,活泼灵动,不生分。
韦庄词,漂亮的句子很多。“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很明净,很恬美!“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醇厚而真挚!“谁谓伤心画不成,画人心逐世人情”,颖锐,深刻!“说尽人间天上,两心知”,非常缠绵,等等。韦庄好句子太多,王国维说:“唐五代词,有句而无篇。”我觉得这种印象,恐怕跟读韦庄词的经验有直接的关系。王国维对韦庄的喜爱是胜过温庭筠的。他说:“端己(韦庄)词情深语秀,虽规模不及后主(李煜)、正中(冯延巳),要在飞卿之上。”温飞卿只有少数几首词,如《梦江南》“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与之相似而近。
总体而言,温庭筠词中人活动的场景大多在房室之中,是错采镂金,雕缋满眼;韦庄词中人则多在后花园里,是初发芙蓉,自然可爱。
温、韦的词,有时候看似都是写男女之情的,其实有些可能不是。因为在古代文学作品中,男女之情有时只是一种表象,其实质可能是一种友情,有时是君臣关系,或者其他的感情,这是一种传统。比如李商隐的一首名作《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很多时候被认为是一首思恋爱人的诗,其实它是写朋友之情的。这也难怪,在我们现代人来说,能达到这种相知的程度,大概只有爱人了。而诗中所表现的二人关系,其知己之深,似乎超越了我们现代人对朋友的定义,因而很容易让人透过一层,想当然地认为这是爱情。前面所举韦庄“说尽人间天上,两心知”那首,俞陛云就说:“(韦庄)身既相蜀,焉能求谅于故君,结句言此心终不忘唐,犹李陵降胡,未能忘汉也”。表达的其实是对旧朝的感情。
三
与温、韦比较,其他作者的风格不是很突出,这可能是由词在当时的创作环境的特殊性造成的。曲子词大多数是在宴会上写出来,送给歌女们演唱的。及时娱乐,在这个时候,大家写词助兴,比较多的是开玩笑似的互动,如薛昭蕴《浣溪沙》“意满便同春水满,情深还似酒杯深,楚烟湘月两沉沉”,这话说得很真切,估计是为了跟侑酒歌女套近乎。尺度更大的如和凝《江城子》“整顿金钿呼小玉,排红烛,待潘郎”,《河满子》“正是破瓜年纪,含情惯得人饶”,《山花子》“几度试香纤手暖,一回尝酒绛唇光。佯弄红丝绳拂子,打檀郎”,《柳枝》:“雀桥初就咽银河,今夜仙郎自姓和。不是昔年攀桂树,岂能月里索嫦娥”,用语亲昵,近似轻佻。和凝词风放荡,名声很大,人们给他取了个“曲子相公”的外号。后来他的官做得越来越大,名誉成了紧要的事情,年轻时写的那些露骨的艳词难免让人联想他的行为荒唐,于是,他就派人到处搜索自己的作品,搜到的加以销毁,没搜尽的,干脆就不认账了。这样的事情,估计不止和凝一个人干过。结果,这又造成了词史上另一种特殊现象,即唐五代时期同一个作品出现在不同人的词集了。
像这样的应酬之作不在少数,于是,后来很多人认为这个集子有这么多写男欢女爱的内容,情趣不高。确实,这样的主题重复又重复,个中人也许兴高采烈,像我们这样的局外人读起来,难免昏睡耳目。
其实,大部分还是比较含蓄一些的。就写法而言,词人大多从对方着眼,写她们的多情和失落,想象她们亟需情感上的慰藉。所谓:“窗雨阻佳期,尽日颙然坐。帘外正淋漓,不觉愁如锁。 梦难裁,心欲破,泪逐檐声坠。想得玉人情,也合思量我。”(孙光宪《生查子》)不过,如此这般,但这也可能是自作多情。歌女们的真实感情如何,没有留下多少相关的资料,我们很难知道。
历史上偶尔会有个别大同小异的类似互动的例子,那就是韩翃与歌姬柳氏的情事。
柳氏惊艳绝世,韩翃因缘际会,与之相识相知,后来因为人事倥偬,再加上安史之乱,二人悬隔两地。韩翃思恋之深,作《章台柳》一首赠柳氏。“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柳氏收到后,即答以词:“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最后二人历经磨难,携手同归,终成眷属。
《花间集》的一些词中,虽然,有些话——“近来情转深”,“礼月求天,愿君知我心”。不像是真的,但也未必都是假的。
“春水轻波浸绿苔,枇杷洲上紫檀开。晴日眠沙鸂鶒稳,暖相偎。 罗袜生尘游女过,有人逢著弄珠回。兰麝飘香初解佩,忘归来。”(毛文锡《摊破浣溪沙》)触景生情,你说这话中会不会有一些真东西?
“春山烟欲收,天淡星稀小。残月脸边明,别泪临清晓。 语已多,情未了,回首犹重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牛希济《生查子》)我觉得,不投入一些真实的体验在里面,是很难写出这样的感受来。
《花间集》中,也有些词,不是写应酬的,或者有时虽然是应酬,但是自觉不自觉地掺入了自己的复杂的心绪、感慨。这类词,言者无心,读者若有意,生发联想,内容蕴藉,感觉特别好!像和凝的《小重山》二首开头的两个句子:“春入神京万木芳,禁林莺语滑、蝶飞狂。”“春入神京万木芳”,春天到来,造化的力量无处不在,生机一化,万物精彩。这气势是其他词人所没有的。“正是神京烂熳时,群仙初折得、郄诜枝。”这首写的应该是考试成功的心情,良辰美景、喜人乐事凑在一起,甭提有多高兴了。
薛昭蕴《浣溪沙》:“倾国倾城恨有馀,几多红泪泣姑苏,倚风凝睇雪肌肤。 吴主山河空落日,越王宫殿半平芜,藕花菱蔓满重湖。”
孙光宪《后庭花》:“石城依旧空江国,故宫春色。七尺青丝芳草碧,绝世难得。 玉英凋落尽,更何人识?野棠如织,只是教人添怨忆,怅望无极。”
鹿虔扆《临江仙》 “金锁重门荒苑静,绮窗愁对秋空。翠华一去寂无踪,玉楼歌吹,声断已随风。 烟月不知人事改,夜阑还照深宫。藕花相向野塘中,暗伤亡国,清露泣香红。”
还有欧阳炯的《江城子》“六代繁华,暗逐逝波声。空有姑苏台上月,如西子镜照江城”,这些词把红颜薄命的倾城之美与池台楼阁的兴废关联起来,有咏史的感慨,比太白诗“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更加风姿绰约。
这类词具有独特的价值,其微妙之处颇难言述,它们为词在未来朝其他方向开拓留了一个口子。缪钺说:“活色生香情意真,莫将侧艳贬词人。风骚体制因时变,要眇宜修拓境新。”又说:“固多儿女柔情语,亦有风云感慨辞。红藕野塘亡国泪,残星金甲戍边思。”大概就是从历史的角度肯定《花间集》在这方面的作用和价值。
四
《花间集》中还有一些东西很新鲜。欧阳炯有几首写南方风物的《南乡子》:“岸远沙平,日斜归路晚霞明。孔雀自怜金翠尾。临水。认得行人惊不起。”“路入南中,桄榔叶暗蓼花红。两岸人家微雨后。收红豆。树底纤纤抬素手。”“画舸停桡,槿花篱外竹横桥。水上游人沙上女。回顾。笑指芭蕉林里住。”那里清新明艳,似乎充满了欢声笑语。与唐代诗人的岭南体验反差很大。白居易说:“面苦桄榔裛,浆酸橄榄新。”纵穿中国岭南大地的李德裕说:“风雨瘴昏蛮海日,烟波断魂恶溪时”、“愁冲毒雾逢蛇草,畏落沙虫避燕泥”。在那儿生活的柳宗元登上高楼,所见只是:“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韩愈对南方的想象,也很绝望:所谓“惊恐入心身已病,扶舁沿路众知难”,所谓“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之所以有这么大的反差,我觉得最大的不同是,前此诸人都没有把心安在那里,他们觉得那里一切,对他们而言,都是惩罚的“刑具”,故其物以阴森险恶为本质。欧阳炯则把那儿视为可以安心生活的地方,所以他汲取的都是愉快的风景,跟长江两岸“蓼岸风多橘柚香”一样,在潜意识里都是香甜温馨的。
跟欧阳炯类似,孙光宪、李珣也有几首。孙光宪的如“夹岸荔枝红蘸水”、“骑象背人先过水”,等等,周密说:“李珣、欧阳炯辈俱蜀人,各制《南乡子》数首,以志风土,亦《竹枝》体也。”俞陛云说:“咏南荒风景,唐人诗中以柳子厚为多。五代如欧阳炯之《南乡子》、孙光宪之《菩萨蛮》,亦咏及之。惟李珣词有十七首之多,今录八首。荔枝轻红,桄榔深碧,猩啼暮雨,象渡瘴溪,更萦以艳情,为词家特开新采。”
五
《花间集》收词500首,数量可观,内容大体如此。王国维曾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其中大部分作品不烦注释,反复涵咏洛诵即可得其旨趣。熟悉之后,自然会前后勾连,相互贯通,时时得间,便能收到读书的快乐。
关于《花间集》的版本。《花间集》有两个古老的南宋刊本流传至今,其一是最早的绍兴十八年1148晁谦之校刻本﹐这个本子后面有晁谦之的跋语。该本今藏中国国家图书馆,1955年﹐文学古籍刊行社曾影印过一次,2002年,国家做“中华再造善本工程”时,也影印过。明代陆元大本曾根据晁跋本翻刻一次﹐清末吴昌绶双照楼﹑邵武徐幹又据陆本翻刻。
第二种宋本是淳熙末年鄂州刻本。此本无刊刻者序跋题识﹐因每页皆用淳熙十一﹑十二年鄂州公文纸背印刷﹐故定为淳熙末年鄂州刻本﹐旧藏聊城杨氏海源阁。清光绪十九年1893﹐王鹏运《四印斋丛书》本即据海源阁藏本影写翻刻。中华书局《四部备要》本也依此本排印。
另外还有一种——毛晋汲古阁本,毛晋所根据的也是一个宋本,这个宋本现在已经不存了,但可以确定的是它不同于以上两种,它的末尾有开禧元年陆游的两条跋语。南宋著名的藏书家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曾引述过陆游跋语﹐所以这个本子当时确实存在。明朝初年吴讷《唐宋名贤百家词集》大概就是据此本翻刻﹐但已把原书十卷的格局改为两卷。明末汲古阁《词苑英华》本承袭了这种分卷方式。
这几个宋本是最重要的,此外﹐明代还有几个值得注意的刻本﹐有万历茅一桢本、万历玄览斋巾箱本(《四部丛刊》影印过)、万历吴勉学师古斋本,闵刻套印的汤显祖评点本、雪艳亭活字本等。时至近代,藏书家大多据善本翻刻。这些版本的关系,可以参见李一氓先生制作的一个图标。
附上一个我社新版《花间集校》的链接,欢迎想了解花间词的朋友们关注:《花间集校》[后蜀]赵崇祚【摘要 书评 试读】- 京东图书
(参见《花间集校·校后记》)
排印本,比较有名的有华连圃《花间集注》(商务印书馆1935年初版),李冰若《花间集评注》(开明书店1936年初版),李一氓《花间集校》(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初版)。杨景龙《花间集校注》(中华书局2014年初版)。
另外,还有一些比较好的选本中,也有相关部分作品的注解讲评,如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上海古籍出版社)、俞平伯《唐宋词选释》(人民文学出版社)、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唐宋词选》(人民文学出版社)、龙榆生《唐宋名家词选》(上海古籍出版社)、唐圭璋《唐宋词简释》(人民文学出版社)、缪钺-叶嘉莹《灵谿说词》(上海古籍出版社)等。又,叶嘉莹先生的一些论著也有论及,可以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