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邺城童子谣效王粲刺曹操》注【李贺集辨注草稿】

作者：华夏戎狄

古邺城童子谣效王粲刺曹操[1]

邺城中，暮尘起。

探黑丸，斫文吏。[2]

棘为鞭，虎为马。
团团走，邺城下。[3]

切玉剑，射日弓。

献何人，奉相公。[4]
扶毂来，关右儿。

香扫塗，相公归。[5]

[1] 刺：蒙古本无此字，吴注刘评本同，吴正子曰：一本云“效王粲刺曹操”。《魏略》：魏以长安、谯、许昌、耶、许昌、邺、洛阳为五都。《舆地志》：邺，今相州。曾益曰：徒歌曰谣。王夫之《船山唐诗评选》：亦刺当时，体神自远。姚文燮曰：（王）叔文以上疾得专大权，挟天子以临天下，荣辱生死，惟其所欲。其门昼夜如市，人但知有相公，不复知有天子。然当唐之时，天后、中宗之朝，妄窃国柄者先后不乏，几至玉历暗移。贺伤本朝往事而作此也。陈本礼《协律钩玄》：董伯音曰：此咏操初起邺，至许谋迎献帝事，在董卓既诛之后，非攻袁尚于邺事也。贺因藩镇跋扈，招纳叛亡，私养外宅，虑其心必有煽合秦陇，辖制天子，渐移唐祚之变，故陈古以讽。厥后唐室竟以是亡。其曰效王粲，讳之也。叶葱奇曰：这首篇幅简短，而后半寥寥数语，已把曹操当时的专横气焰描摹尽致。刘衍曰：王粲刺曹操之诗今不传。贺诗效故邺城之童子谣，则当以其时其他之事为据。邺城为曹魏京都，唐元和时，为魏博节度。钱仲联以《旧唐书·田承嗣传》证此诗，近之。传云：田季安“军中政务，大抵任徇情意，宾僚将校，言皆不从。……季安性忍酷，无所畏惧。有进士丘绛者，尝为田绪从事，及季安为帅，绛与同职侯臧不协，相持争权。季安怒斥绛为下县尉，使人召还，先掘坎于路左，既至坎所，活排而瘗之。其凶暴如此。”钱以为此即诗之前半首所刺。又季安元和元年二月，以魏博节度使同平章事。钱说“故诗称之为相公”。后半首用射日弓事，所以揭示藩镇之野心。射日弓以奉相公，正以见河北叛党目无天子也。

狄曰：效王粲刺曹操，其表其名，效法王粲，亦刺曹操；其里其实，效法王粲之刺曹操，以刺割据藩镇；此即所谓“比”也、“喻”也。能作此喻指，盖因唐之割据藩镇，以河北三镇最强，而邺城为河北名都；曹操消灭河北袁绍父子后，即以其重要据点邺城为己根据之地，后曹操称魏公、魏王，皆以邺城为国都，而唐之藩镇割据，是安史之乱的遗留问题，投降反正的河北三镇节度使，名义上也是平乱的功臣；灭袁氏后，曹操始自为丞相，而唐朝廷以多以宰相级的朝衔笼络割据的藩镇节度使，这些朝衔也可被尊称为“相公”；据《旧唐书》，魏博节度使田承嗣“累加检校尚书仆射、太尉、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成德节度使李宝臣获授“左仆射、检校司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幽州节度使李怀仙获授“检校侍中”，其后亦不乏其例，钱仲联以为此诗专刺田季安，显然拘泥。

喻指，不可能完全贴切，曹操已然控制了东汉朝廷，而唐之割据藩镇，只是对抗朝廷而已，唐廷仍处于优势地位。董伯音“厥后唐室竟以是亡”之印证，并不正确，朱温、李克用等黄巢起义之后兴起的新军阀，和长吉时代的割据藩镇，并不是同类；然“虑其心必有煽合秦陇，辖制天子，渐移唐祚之变”，虽未必是长吉的真实想法，当时风险不至此，但长吉之指喻，确有让读者产生此种忧虑之目的，则此诗明显带有“舆论战”的性质；长吉既是总体上拥护统一、反对割据的文士阶层中的一员，又是李唐皇族，当然要以文笔来帮忙朝廷了。董伯音之“其曰效王粲，讳之也”，亦非是，长吉此诗，揭露、讽刺，都无顾忌，应用“喻指”手法，主要是出于艺术性之考量。

“王粲刺曹操”诗，并非“今不传”，也不是长吉编派，其实就是王粲《从军诗五首·其一》（据《文选》，《乐府诗集》作《从军行五首》）：“从军有苦乐，但问所从谁。所从神且武，焉得久劳师。相公征关右，赫怒震天威。一举灭獯虏，再举服羌夷。西收边地贼，忽若俯拾遗。陈赏越丘山，酒肉逾川坻。军中多饫饶，人马皆溢肥。徒行兼乘还，空出有余资。拓地三千里，往返速若飞。歌舞入邺城，所愿获无违。昼日处大朝，日暮薄言归。外参时明政，内不废家私。禽兽惮为牺，良苗实已挥。窃慕负鼎翁，愿厉朽钝姿。不能效沮溺，相随把锄犂。孰览夫子诗，信知所言非。”俞绍初辑校《建安七子集》按语：“《魏志·武帝纪》：建安二十年三月操西征张鲁，十二月自南郑还。裴松之注曰：是行也，侍中王粲作五言诗以美其事，曰‘从军有苦乐’云云，即指此五首其一。”王粲作此诗，当然是为了歌颂曹丞相之功德，但诗中所描述的从军之“乐”，却暴露了全军大发战争财之真相，且“外参时明政，内不废家私”，正点出了曹操据邺之权谋，故长吉目之为“刺”，即今之“高级黑”也；长吉诗，阳为夸饰，暗含讽刺，且诗中措辞，多有参考王粲诗，故云“效”；所不同者，长吉之“刺”是故意为之，王粲之“刺”是考虑不周，被读者揪了小辫子。

古邺城童子谣，前省略“拟”字。此诗措辞，未见浅俗，一点儿也不像童谣，所以“拟古邺城童子谣”，拟的不是形式，而是内容，“古邺城童子谣”与“王粲刺曹操”合在一起，才是此诗之旨。古代童谣，很多是政治宣传、政治预言，即属所谓“谣谶”的范畴。今未见曹操时代的邺城童谣，北齐都邺城，当时的童谣倒是很多，而北齐最终被北周灭掉，不久，邺城亦被杨坚平毁。长吉此诗中，但见“相公”之威势煊赫，然诗题之“古邺城童子谣”，其实已经暗暗断定，这个政权最终是要垮台的。

[2] 邺：密韵楼本作“那”，误。暮：述古堂本、密韵楼本如此。宋蜀本、蒙古本作“墓”，误。汲古阁本作“【艹日廾】”。探：蒙古本作“将”。吴正子曰：《前汉·尹赏传》：长安中奸滑少年杀吏受赇，相与探丸为弹，得赤丸者斫武吏，得黑丸者斫文吏。城中薄暮尘起，死伤横道。今借言邺城。曾益曰：邺城中，暮尘起，乱作。探黑丸，斫文吏，相与为奸。叶葱奇曰：前八句说曹操利用此等奸滑恶少来加强他的威势。徐传武曰：曹丞相居住的邺城里，傍晚风扬灰尘飘起。探丸得赤得黑的恶少，到处斫杀文官武吏。王晓强以为首四句述刺杀武元衡、裴度事，邺城，“此处可能喻长安”。

狄曰：此四句述政治暗杀。割据藩镇对抗朝廷，以及割据藩镇互相争斗，必然会使用暗杀手段，这属于“暗战”的范畴。元和十年，刺客于长安当街杀死宰相武元衡，重伤御史中丞裴度，为此种现象之极致。据《资治通鉴》，刺客为平卢淄青节度使李师道所遣，而朝廷以成德军节度使王承宗手下抵罪。其实《资治通鉴》说亦未必可靠，这说明割据藩镇之特务组织，已然在暗战中占据上风。长吉所述，为更常见之政治暗杀，就是割据节度使在其统治之主城内暗杀属下文官。割据藩镇，不听朝命而自行任免官员，但所任命的文官未必与节度使同心，尤其是在拥护统一为文士阶层之主流意识之下。当不便于撤职，或撤职不足以泄愤，或需要以暗杀恐吓其他文官时，节度使就会动用豢养的特务组织。曹操统治之邺城无此等事，即可证长吉之所指也；而长吉宣言此等事，亦足证其无畏也。

[3] 曾益曰：棘为鞭，用谗邪。虎为马，任强梁。团团走，邺城下，分布中外，皆操人。叶葱奇曰：“棘鞭”，是说这班人所用的鞭子，像多刺的荆棘一般，“虎马”，是说他们骑着马横冲直撞，如猛虎一般。徐传武曰：他们骑的骏马如猛虎，执拿的马鞭如荆棘。团团围绕着邺城，来回走动，飞奔狂驰。

狄曰：王粲《从军诗五首·其一》云“昼日处大朝，日暮薄言归”。大朝，大朝会；《后汉书·礼仪志》：每岁首正月，为大朝受贺。二句言曹操赴许都参加朝会，再返回邺城；“昼日、日暮”，言其速也，是夸张的写法。唐之割据藩镇节度使，当然不可能去长安参加朝会，所以长吉参照王粲此二句，构想了另一情节，即节度使出城巡视，再返回居城，“棘为鞭”至末尾，三段十二句，皆描绘此事。

邺城下，指邺城外紧邻城墙的区域。走，跑，骑马乘车者即为驱驰；团团走，绕城驱驰，故云；“团团走”者，“相公”及其随从也；后云“奉相公、相公归”，故此处省略，此亦长吉之“信息后出”也。虎为马，结合后之“扶毂来”，可知指以虎为驾车之马，而不是以虎为骑乘之马。虎当然不能用来驾车，此为漫画式的夸张手法，以言乘车者之威势。棘为鞭，是从“虎为马”引申来的，以猛虎驾车，御者当然得用带刺的荆棘为鞭，才控制得住。“棘为鞭，虎为马”，又兼喻“相公”以强力手段驾驭凶悍部下。此四句，先言车驾，再说出行，反向交代，是长吉笔法；结构与《开愁歌》之“衣如飞鹑马如狗，临歧击剑生铜吼。旗亭下马解秋衣，请贳宜阳一壶酒”相类；后“切玉剑”、“扶毂来”两段，亦采用相同结构。

[4] 吴正子曰：相公，谓曹操。曾益曰：《列子》云，穆王征西戎，献昆吾之剑，切玉如泥。《左传》云，羿射日，落九乌。切玉剑，玉善物而切之，残害忠良。射日弓，日君象而射之，谋为篡逆。献何人，奉相公，操用诸人，赞成其谋。刘衍曰：钱大昕：“相公之称，自曹孟德始，前此未之有也。”

狄曰：相公，王粲《从军诗五首·其一》云“相公征关右”，是尊称曹丞相，唐宋时以“相公”尊称宰相。希幸之人，趁着“相公”出巡，遮路进献武器；切玉剑，射日弓，一言武器精良，二言这武器是用来对抗朝廷的；“献、奉”互文。此四句，实喻失意文武之遮路投效，文人献策，武夫贾勇。

[5] 关（關）：蒙古本作“阁（閣）”，误。塗：繁体字本皆如此，徐传武注本写作“途”，其余简体字本作“涂”。狄按：《尔雅·释诂》云“路旅，塗也”，据《康熙字典》，在此义下，“塗、涂、途”同；而简体字之“涂”无此义。

叶葱奇曰：“来”，指到献帝的许都来。“扫”，犹洒。徐传武曰：毂：车轮的中心部分，代指车辆。关右：指函谷关以西之地。狄曰：“相公”出城巡查完毕，率众回城；此四句描述城中情形，路衢洒香之后，见众人簇拥车驾而来，知是“相公”之归城也；扶毂，夹侍车轮两侧，“来、归”互文。关，汉之函谷关，唐之潼关；儿，青年，儿郎。曹操“征关右”之后，随从侍卫中自然有“关右儿”，可割据藩镇并未攻入关中，何来“关右儿”？然长吉如此措辞，应非仅从王粲旧诗，定有事实依据。估计来源有二，其一，唐廷与割据藩镇的战争中，朝廷军队中叛逃的、被俘后投降的；其二，和平时期，不仅限于本地人投效割据藩镇，也有关中的年轻人来此寻求出路；后一种情况，尤其值得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