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交错的联章诗
——古人如何分析杜甫的秋兴八首

古人云“八诗以秋意提出，因秋而起兴也。身居巫峡，心望京华，为八首之大旨。曰巫峡，曰夔府，曰瞿塘，曰江楼、沧江、关塞，皆言身之所处。曰故园，曰故国，曰京华、长安、蓬莱、曲池、昆明、紫阁，皆心之所思。此八诗中线索。”又有古人说“此诗八首，前三首在己所在夔州本地，其下五首皆思长安，而第四首又为长安总冒。其下分思宫阙、曲江、昆明池、美陂，所谓身在江湖，心殷魏阙……，第二首只是言现在夔州己所在地，而以每望京华为言，隐逗后四篇意。”

有了这把钥匙，对于更好地理解这八首联章诗，就方便多了。为了方便起见，下面的评议都是古人的，所以不再另行说明。

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
江间波浪兼天湧，塞上风云接地陰。
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
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这是秋兴八首的首章，是这组联章诗的发端。江间塞上状其悲壮，丛菊，孤舟写其凄凉。末二句结上生下，所以有了后面的夔府孤城。这首诗，明写秋景，虚含兴意，实拈夔府，暗提京华。起句下字密重可法，三四沉雄壮阔，五六哀痛，收别出一层，悽紧萧瑟。

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
听猿实下三声泪，奉使虚随八月槎。
画省香炉违伏枕，山楼粉蝶隐悲笳。
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

第二首，这首诗乃是八首提掇处，提望京华本旨，以申明他日泪之由，正所谓故园心也。首句点明夔府，次句所谓点眼也。三四句上望京华起下违伏枕，五六长去京华，远羁夔府也。藤萝月应落日，芦荻花合秋字，此章大意言留南望北身远无依，当此高秋，詎堪回首？正为前后筋脉。

千家山郭静朝晖，日日江楼坐翠微。
信宿渔人还汎汎，清秋燕子故飞飞。
匡衡抗疏功名薄，刘向传经心事违，
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

第三章申明望京华之故，主意在五六句逗出。文章家原题法也。日日含留滞无聊意。以坐江楼为主，以下只是江楼所见所思，结句出场，兴会陡入，如有神助。

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
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
直北关山金鼓震，征西车马羽书迟。
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思。

第四章正写望京华，又是总领，为前后大关键。自此以下皆思长安，而此首又总冒，三四近皆闻道之事，承明上二句。五六远，忽纵开大波澜，起既振又换，结秋字陡入悲壮，动转收结五六句意，而思字又起下四章，章法入妙无痕。此诗浑灏流转，龙跳虎卧。

蓬莱宫阙对南山，承露金莖霄汉间。
西望瑶池降王母，东来紫气满函关。
云移雉尾开宫扇，日绕龙鳞识圣颜。
一卧沧江惊岁晚，几回青琐点朝班。

第五章，这首诗结句收，五六句忽跳开出场，归宿自己，收拾全篇，苍凉凄断。又有评，此溯宫阙朝仪之盛，首帝居也。而意卻重在曾列朝班，是为所思之一。此乱后所思，故极言富盛，一片承平瑞气，而言外有余悲，所以为佳。

瞿塘峡口曲江头，万里风烟接素秋。
花萼夹城通御气，芙蓉小苑入边愁。
珠帘绣柱围黄鹄，锦缆牙樯起白鸥。
回首可怜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

第六章就曲江写望京华，为所思之二。此诗开口即带夔州，法变。瞿塘，曲江相悬万里，次句钩锁有方，趁便嵌入秋字，，何等筋节？中四乃申写曲江之事变景象，末以嗟叹束之，总之是一片身亲意想之神。又有评曰，他篇或末句结穴点秋字，或中间点秋字，此却易为起处横空突入，又复错综入妙。瞿塘之己所在地，曲江所思长安地，却将第二句迴合入妙。中四句虚写曲江景物浅深大小，远近虚实，末句兜回全篇。无限低回，所谓弦外之音。

昆明池水汉时功，武帝旌旗在眼中。
织女机丝虚夜月，石鲸鳞甲动秋风。
波飘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
关塞极天唯鸟道，江湖满地一渔翁。

第七章，此思长安之昆明池，而借汉以言唐也。中四句分写两大景两细景，收句结穴归宿言已落江湖，远望弗及，气激于中，横放于外，喷薄而出，却用倒煞，文法高妙。此渔翁，公自谓，乃本篇结穴。

昆吾御宿自逶迤，紫阁峰陰入美陂。
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
佳人拾翠春相问，仙侣同舟晚更移。
綵笔昔曾干气象，白头今望苦低垂。

此思长安之美陂也。起点明地方，三四景，五六与云移同追昔游也。末二句收本篇，兼收八首，以七八收五六，与第五首同。此为第八章。
秋兴八首皆雄浑丰丽，沉著痛快。其有感于长安者，但极摹其盛而所感自寓其中。徐而味之，则凡怀乡恋阙之情，慨往伤今之意，与夫外夷乱华，小人病国，风俗之非旧，盛衰之相寻，所谓不胜其悲者，固已意言之表矣。卓哉一家之言，夐然百世之上，此杜子之所以为诗人之宗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