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坡炊烟
烟波浩渺的洞庭湖,美丽富饶。在沅江、澧水注入洞庭湖的汇合处,有一个国内最大的内陆岛——赤山。赤山古称蠡山,据说是因范蠡携西施幽居于此而得名。其形状犹如一粒巨大的螺丝,南北长不过六十华里,东西宽不过六华里。就这么一个小岛,却保留着新石器时代遗址,春秋战国、三国时代的传说物证等等。从远古直到当下,自然风雨的鬼斧神工,人们劳动的匠心杰作,世代相授的传说演绎,构成了赤山岛厚重的历史积淀和蓬勃的现代繁华。更让这个小岛充满着无穷的魅力。很是幸运,我就降生在这个美丽神奇的岛上。赤山岛的长坡村,是我外公外婆那时家之所在。也是我呼吸第一口空气,收获第一缕阳光的地方。从我懂事起,我就知道,我来自赤山长坡。
长坡不长,纵深一华里左右。西高东低,东临洞庭湖水,西靠赤山中脊;南北有两个丘陵相对,两个丘陵之间是水田和坡地。这是赤山岛上典型的自然村落形状。长坡不大,不到二十户人家。其中百分之八十的人家都居住在三个连在一起的四合院中。听上辈人说,这三个连在一起的四合院,解放前是一家三兄弟建的。三个四合院手拉手似的坐北朝南,彼此独立。都有各自的朝门,朝门还建有朝门楼子。朝门楼子下,是我们小孩子雨天玩耍的最好去处。整个建筑都是木质榫卯斗拱结构,绝无铁钉胶结之处。可惜的是,前几年我去寻觅旧地时,三个四合院荡然无存,连地上的痕迹都找不到了,在原址上建有几个砖瓦房。甚是可惜!留到今天,那可是无价之宝啊!
我外婆家住在中间四合院,进朝门靠右的第一、二、三间。记得那时这个院子里住有四户人家,大小有近三十口,好不热闹。住在同一个院子的里的小孩,在友好相处的同时,间或总有那么几次闹闹别扭。但不管是谁家的孩子,如果和别的院子里的小孩产生矛盾,同一个院子里的小孩总是能够一致对外,从而达到本院小孩的空前团结。以此类推,有人和邻村的小孩起冲突,也是本村小孩大联合的机会。现在回忆,童趣盎然。
长坡村的人家,都是住在北边丘陵的南坡上。唯有一个孤独老人,只身在对面南丘陵的北坡林木遮掩处建一个低矮的茅草屋。老人姓甚名谁,早已忘记。只记得那时我外婆常常为老人送去些做好的饭菜。我问过外婆,那是不是我家亲戚?外婆告诉我说没有任何关系。外婆说;只要自己有口吃的,总不能看着别人饿死吧?人都要到老而无力的一天,都有为难的时节,救人一难,菩萨会保佑的。后来我知道了,全村很多的家庭都为老人送过饭。连老人去世,也是送饭的人发现的。最后,全村集体为老人banli了还算体面的后事。
长坡村有三口水塘,分别叫上塘、中塘、下塘。上塘主要用于灌溉;中塘主要是全村生活用水;下塘除了灌溉,主要是养鱼养莲。中塘最小,积泉水而成。中塘旁边是一个很大的晒谷坪。晒谷坪靠北,就是那三个四合院。每到夏天,晒谷坪就是我们小孩子们打闹嬉戏的舞台。尤其是在太阳西沉,月光初照的傍晚,更是我们尽情游戏的时间。除了女孩子的跳橡皮筋我们不玩外,男孩子玩过的主要是四大件,都是zizhi玩具。滚铁环、射水枪、鞭陀螺,打机关。前三个现在的人应该能知道是什么,但打机关就不一定了解。其实很简单,就是将一根木棍斜搁在一块砖头或者石头上,再用另一根木棍猛击石头上木棍上翘的部位,待这根木棍弹起来时,手上的木棍及时横扫过去,将弹起来的木棍打击出去。谁打击最远谁就是胜利者。当然,我们zizhi的玩具门类繁多,与现在孩儿们的电动玩具相比,毫不逊色。何况那自己动手的乐趣,现在的小孩子是体会不到的。
中塘西边,有一家舂米坊,那是全村人把稻谷变成米的作坊。现在的年轻人,甚至中年人,是不知道那时候怎么把稻谷变成白米的。那时候把谷变成米主要经过三道工序,首先用谷推子(又叫砻子,用竹木条和黄泥做成的磨盘,分上下两片,形状和石磨差不多,比石磨大)把稻谷的外壳磨破使之与米分离;再将外壳吹干净,然后把米放进碓臼(一般是石头凿成的深碗状)用杵头(木质棒槌)反复舂捣,这样得到的米就是糙米,因为糙米口感不好,附有少量皮层外衣,这就需要第三道工序——碾米。长坡村没有专门用于碾米的碾子,这最后一道工序就改由每家每户舂米。就是把一两斤糙米放进大的玻璃瓶子,或者结实的陶瓦罐里,再用木棍反复舂捣,待外衣完全干净后才算完成。第三道工序实际上是第二道工序的精加工。每到下午空闲,家庭主妇们都会坐在门前阶基上舂米,边舂米边拉家常。舂米的活,外婆可以让我妹妹做,却不让我做。因为有一次我好玩私自舂米,把舂米用的玻璃瓶子底给捅掉了,从此外婆就取消了我舂米的资格。没过几年,县城和不远的草尾镇上都有了机器打米,长坡村的人可以驾船把稻谷送到这两个地方加工成干干净净、亮晃晃的白米,舂米坊也就慢慢被淘汰了。
下塘在每年秋后农闲时,都会干塘取鱼。每次取鱼,全村人都会围在塘堤上看热闹。那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待队长宣布集体取鱼结束后,我们这些能够下水捉鱼的小孩可以下到放干了水的塘里抓鱼,谁抓到就归谁。运气好的,还能抓到几斤漏网之鱼。记得那年我正和小伙伴一起在稀泥里摸索时,被在场的大队书记叫上来了。他拉着我的手二话没说,走到集体放鱼的地方,捡起一条大鱼塞给我。朝我手一挥,回去吧!我喜出望外的抱着这条鱼回家。刚进家门,没想到那天我那在公社任书记的父亲也回家了。看我抱着的鱼不小,就问我:这是你摸的?我很开心的说不是,是一个叔叔送我的。
“是叔叔自己摸的?”
“不是,他从队里拿的。”
“马上送回去!”父亲拉起我就走。我很不情愿,又不敢违抗的蹒跚着,随着父亲把鱼送到了集体的鱼堆里。然后,父亲对我说,你要记住,集体的东西是不能私自拿的。只有分到外婆家的才能拿回去。接着他指着在塘泥里抓鱼的小伙伴说,你不是喜欢摸鱼吗?那你下去抓,我看你能抓到多少。不一会,我竟然抓到两条小鲫鱼。当我一手握着一条小鲫鱼随着父亲回家时,心里不知有多开心。当我炫耀的要求外婆帮我把这两条鱼养起来时,那是一种满满的自豪感。只是第二天,那两条鱼不见了,二舅告诉我是被猫吃了。我讨厌了那只猫好长时间。
六十年代初,外公外婆家从那个四合院搬出来了,在村子的东头,也就是接近湖水的地方自建了三间泥砖瓦房。我那时也随母亲住到了她工作的单位,只有到寒暑假的时候才又回到外婆家。
也许是住在水边的缘故吧,这一段的记忆大都和水产品扯上了关系。那时的外公还健壮,每到洪水季节,他总是带着我大舅二舅去设壕(壕,洞庭湖区的一种渔具,用竹子编成空篮状,内设机关,鱼只能进不能出)。傍晚将几只壕固定在水边,第二天天明取壕,一般都有收获,少则几斤,多则几十斤。绝大部分都是虾。遇到丰收,外婆家的虾子就吃不完,只能送人,送不完的就晒干。我外婆还把晒干的虾子去掉皮壳,再将一包包的虾肉送给亲戚朋友。听我外婆说,有一次因为风急浪高,外公的船靠不了岸,被冲去几十里。把家里人都急坏了。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弄不明白书上写的人们喜欢吃螃蟹。因为我儿时的记忆中,螃蟹是很不好吃的东西。每到洪水退去,只要有机会,我都会带弟妹们到水岸边捉螃蟹。水边的山崖,坚实的红土里有一个一个的小洞,那里面大部分藏有螃蟹。只要我们伸进去一个指头,螃蟹就会紧紧将手指头夹住。往外一拉,保准拉出一只螃蟹。一个中午就可以抓一水桶。有次我央求外婆做几只螃蟹吃,外婆做了几个端给我。我满怀好奇的吃了几口,我的天啦!太难吃,就象啃木头一样。气得我和妹妹把抓到的螃蟹全部倒在屋前地坪上。看着满地的蟹兵蟹将争先恐后的爬向水里,真是有些壮观。后来长大了才知道,这种洞庭湖的淡水小螃蟹和大闸蟹、海蟹是完全不同的。现在洞庭湖也有人工饲养的大闸蟹,味道很鲜美。倒是这种淡水小螃蟹见到很少了。
长坡的风是轻柔的,长坡的雨是温情的,就连长坡的雪,带给我的也是其乐无穷。记不起是哪一年了,好像是临近年关。我那远迁湖北荆州的叔叔回老家,到我外婆家看我们。那天大雪弥漫,一夜醒来,大雪居然把门都堵住了。父亲、叔叔、舅舅们都在外面铲雪。我和弟妹们惊叫着爬出被子,冲到屋外。眼前好一派壮观的景色!银装素裹,天地一色。我们在雪地里尽情的翻滚,打雪仗、堆雪人......此情此景,犹在眼前。
大概小学毕业的时候,外公外婆家搬离了长坡,从此,长坡的一切都定格在儿时的记忆中。
记忆的回放,有时候特别清晰。时而骑在牛背上奔跑;时而在草坡上牧羊;时而在竹林里捡地木耳;时而在树梢上掏鸟窝。月光下舅舅的二胡声悦耳动听,春光里山坡路旁百花争艳。听得见外公“咕咕”的水烟声,看得见外婆慈祥的笑容。
慢慢的,这一切又模糊起来。随着岁月的流去,越来越远,飘飘渺渺,若隐若现的包裹在长坡的炊烟之中。
江 鸟
2020年11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