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唐代七言排律是七言歌行分化的结果，杜甫和元白诗派在其演进过程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唐代七言排律处于弱势的原因众多，其中重要的一点是在与其它七言诗体的竞争过程中缺乏独立的功能。酬赠是唐代七言排律的主要功能。一些体物工细、形象丰富、章法精妙的七言排律，同样具有一定文学价值。当今应从七言排律的内容和语言两方面开拓，坚持对诗歌语言和精神活力的开发。

七言排律，既是七律的一种特殊形式，也是七言长诗的一种特殊形式。比照七律的规则，标准的七言排律应具有的特征包括：齐言、不换韵、纯为律句、符合粘对规则，所有中联均对仗。七言排律包括了标准的七言排律和不标准的七言排律。
松浦友久先生曾在《“七言排律”不盛行的原因——从对偶表现的本质说起》一文中，讨论了七言排律作为一种文体处于弱势的原因。将七言排律的弱点归为“对偶的过剩化”，不如七言古诗的转韵和骈散的自由具有优势。
唐代七言排律的演进过程分为元白之前（初盛唐及中唐前期）、元白时代（中唐后期）和元白之后（晚唐五代）三个阶段。
一、元白之前的七言排律
七律的形成远远晚于五律和歌行。当时歌行已打开了一片声情摇曳的天地。
在唐代建立以前，没有见到标准的七律。然而，在标准七律仍然极为稀少的初唐前期，却出现了一首声律颇为严整的七言排律：
青楼绮阁已含春，凝妆艳粉复如神。
细细轻裙全漏影，离离薄扇讵障尘。
樽中酒色恒宜满，曲里歌声不厌新。
紫燕欲飞先绕栋，黄莺始哢即娇人。
撩乱垂丝昏柳陌，参差浓叶暗桑津。
上客莫畏斜光晚，自有西园明月轮。
（谢偃《乐府新歌应教》）
除有三处失粘、尾联出律外，其他符合七言排律在形式上的追求。
七言排律、七律和七言古诗几乎是同时出现。从这个意义上说，三者是同时从七言歌行的母体中分化出来的。代表了不同的发展方向：七言古诗向去声律化的方向发展，七言排律和七律向规整的方向发展，七律更多地吸收已经成功的四韵五律的经验，七言排律则仍保留了歌行的体量。
杜甫《题郑十八著作虔》被松浦先生认为存在“对偶的过剩化”问题，实际上，这首作品的艺术价值还是比较高的。
台州地阔海冥冥，云水长和岛屿青。
乱后故人双别泪，春深逐客一浮萍。
酒酣懒舞谁相拽，诗罢能吟不复听。
第五桥东流恨水，皇陂岸北结愁亭。
贾生对鵩伤王傅，苏武看羊陷贼庭。
可念此翁怀直道，也沾新国用轻刑。（对偶的过剩化）
祢衡实恐遭江夏，方朔虚传是岁星。
穷巷悄然车马绝，案头干死读书萤。
《题郑十八著作虔》是唐代伟大诗人杜甫创作的极少数七言排律之一。此诗写于郑虔被贬之后，表达了作者对友人遭贬的悲叹与愤激之情。（鵩，fú，古书上说的一种不吉祥的鸟，形似猫头鹰。）六组对仗句，句法各异。“乱后故人双别泪，春深逐客一浮萍”，境界开阖，用字深情而句式洒脱；“酒酣懒舞谁相拽，诗罢能吟不复听”，句法灵活，层次丰富。这两组对句置于一般七律中，特别是作为七律的颔联，皆不失为警句，但如果一首七律中只有这两组对句，则难免显得过于繁复，虚字过多、层次过多，且对句之间缺乏对比，耽于缘情而少以物象说话，容易流于轻浮。因此，接下来的两组对句，则以质实的名词为主，相当于一般七律中的颈联。“第五”联和“贾生”联看起来没有太多的技巧，不像前两联那样出彩，因而被视为“对偶的过剩化”的例证。但正是这两联稀释了前两联令人眼花缭乱的技巧，由叙述转为呈现，在节奏上归于沉稳。在一般的七律中，由颔联的叙述转入颈联的呈现后，作品就必须进入尾声了，但这首排律在接下来的两组对句中，又重新转入了倾向于使用虚词的叙述。“可念”一联，以虚字发端，对仗的难度较大，并且再次改变了前两联以实字为主的节奏。“祢衡”联继续用典，而虚字的作用仍很重要，处于虚实之间。这样，这首七言排律的对仗句实际上是强调了七律对句虚实相间的优势，在节奏的安排方面匠心独运，不仅在形式上更在章法上成为了延展的七律。这样的效果，实际是以老杜出神入化的七律技巧为基础的。七言排律的创作本身是杜甫进行七律艺术探索的一部分。
从功能上看，杜甫的七言排律仍多与酬赠有关，但杜甫的七言排律已经与宫廷无关，也摆脱了珠光宝气的齐梁意象，而开创了士大夫间以七言排律相互酬赠的先河。
除酬赠外，杜甫七言排律有咏物者如《寒雨朝行视园树》：
柴门杂树向千株，丹橘黄甘此地无。
江上今朝寒雨歇，篱中秀色画屏纡。
桃蹊李径年虽故，栀子红椒艳复殊。
锁石藤稍元自落，倚天松骨见来枯。
林香出实垂将尽，叶蒂辞枝不重苏。
爱日恩光蒙借贷，清霜杀气得忧虞。
衰颜更觅藜床坐，缓步仍须竹杖扶。
散骑未知云阁处，啼猿僻在楚山隅。
这首诗在杜诗中算不上精品，但可以看出，诗人试图从各个角度来体写“园树”，借鉴了赋的笔法。
又有描绘山水宫观之壮丽的如：
玉泉之南麓山殊，道林林壑争盘纡。
寺门高开洞庭野，殿脚插入赤沙湖。
五月寒风冷佛骨，六时天乐朝香炉。
地灵步步雪山草，僧宝人人沧海珠。
塔劫宫墙壮丽敌，香厨松道清凉俱。
莲花交响共命鸟，金榜双回三足乌。
……
（《岳麓山道林二寺行》）
可见杜甫的七言排律也承担了赋与排律体写物象的功能。
此外，杜甫七言排律也有偏于自述者，如《清明二首（其二）》：
此身飘泊苦西东，右臂偏枯半耳聋。
寂寂系舟双下泪，悠悠伏枕左书空。
十年蹴踘将雏远，万里秋千习俗同。
旅雁上云归紫塞，家人钻火用青枫。
秦城楼阁烟花里，汉主山河锦绣中。
风水春来洞庭阔，白蘋愁杀白头翁。

除标准七言排律外，杜甫的七言排律也在尝试种种变体。例如，《投简成、华两县诸子》一诗，押仄声韵而一韵到底。又如《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见寄》一诗，有一次换韵，实际等于一首仄韵七言排律和一首平韵七言排律的叠加。再如《暮秋枉裴道州手札》一诗，共换用4个韵脚，平仄交替，第一个韵脚长达九韵，中间两个韵脚各为六韵，最后一个韵脚仅二韵。换韵处出句入韵、作宽对，不换韵处作严对，体式与王维的《老将行》等作品相似，但一韵更长，更强调对仗因素。这些变体七言排律，体现了杜甫在打破七言排律板滞体式方面的尝试。
除杜甫外，中唐前期的诗人几乎没有七言排律传世。在这个时代，七言歌行、七言古诗仍在继续发展，七律的创作更加纯熟，成为诗人最习惯使用的诗体之一。七言诗不同体式之间的功能分配更加明确，旖旎之作往往被写成歌行，诗人言志抒怀使用七言古诗，七律则承担了山水与酬赠的功能。与这几种诗体相比，七言排律没有不可为其它文体替代的功能，诗人在获得了成熟的诗学技巧、建立了诗学规范、几乎停止了文体试验之后，已经感觉不到写作七言排律的必要。

二、元白时代的七言排律
中唐后期，诗人们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文体试验，七言排律出现得比初盛唐更为频繁。中唐后期，创作七言排律的主力是元稹和白居易，一些风格近于元白的诗人也参与到了七言排律的创作中来。元白诗派在近体诗领域进行了很多有趣的探索，包括七言排律的创作。白居易七言排律多达32首，而位列第二的元稹仅15首。白居易的七言排律中，体式标准的酬赠诗占了多数，恐与其一贯的骋才作风有关。遗憾的是，白居易的七言排律在章法和句法上都显得较为松散，如其《十年三月三十日别微之》：
沣水店头春尽日，送君上马谪通川。
夷陵峡口明月夜，此处逢君是偶然。
一别五年方见面，相携三宿未回船。
坐从日暮唯长叹，语到天明竟未眠。
齿发蹉跎将五十，关河迢递过三千。
生涯共寄沧江上，乡国俱抛白日边。
往事渺茫都似梦，旧游流落半归泉。
醉悲洒泪春杯里，吟苦支颐晓烛前。
莫问龙钟恶官职，且听清脆好文篇。
别来只是成诗癖，老去何曾更酒颠。
各限王程须去住，重开离宴贵留连。
黄牛渡北移征棹，白狗崖东卷别筵。
神女台云闲缭绕，使君滩水急潺湲，
风凄暝色愁杨柳，月吊宵声哭杜鹃。
万丈赤幢潭底日，一条白练峡中天。
君还秦地辞炎徼，我向忠州入瘴烟。
未死会应相见在，又知何地复何年。
全诗除前两联做变通处理外，均严守声律对仗，显示出白居易驱遣诗料的才华。写给元稹的长诗，应该是白居易最为认真的作品，但以此诗与杜甫《题郑十八著作虔》相比较，则高下立判。白诗缺乏宏观的谋篇布局，过于关注个人经验的叙述，导致缘情过多而形象稀疏，虚字过多而质实不足，虽然也在努力通过变换虚字来带动句法的变化，终究显得轻浮而单调，从而使读者疲于应付诗人的人生经验，无法维持阅读兴趣，更容易产生繁杂的感觉。这也是白体七律普遍存在的问题，只不过七言排律与生俱来的弱点更容易彰显这样的问题。所谓“对偶的过剩化”，与其说是七言排律的问题，毋宁说是白体七律的问题。白居易的另外一些酬赠七律，往往流于敷衍，显示出很高的语言修养，却缺乏诗性，给人留下枯涩寡味的印象。

元稹的咏物之作《山枇杷》，也是一首不标准的七言排律，其体物之句如：
……
压枝凝艳已全开，映叶香苞才半裂。
紧搏红袖欲支颐，慢解绛囊初破结。
金线丛飘繁蕊乱，珊瑚朵重纤茎折。
因风旋落裙片飞，带日斜看目精热。
亚水依岩半倾侧，笼云隐雾多愁绝。
绿珠语尽身欲投，汉武眼穿神渐灭。
……
仿佛已是延展了的李商隐七律，而入声韵脚又增添了几分李贺歌行般的凄恻意味。

三、元白之后的七言排律
比元白低一辈的温李等人，在诗学方面，特别是齐梁体的复兴方面，对元白的尝试多有继承。然而目前并未见到温李这一代人的七言排律。元白在七言排律方面的探索，似乎被温李扬弃了。对于元白体的不成功之处，他们格外敏感而有着“反抗”的愿望。
与李商隐年龄相仿而登上诗坛稍晚的李群玉、李郢，各有一首七言排律传世。不同于盛唐以来的风气，这两首七言排律均非酬赠，而是齐梁色彩浓郁的咏物之作。
李群玉的《人日梅花病中作》，以描绘梅花的形象为主：
去年今日湘南寺，独把寒梅愁断肠。
今年此日江边宅，卧见琼枝低压墙。
半落半开临野岸，团情团思醉韶光。
玉鳞寂寂飞斜月，素艳亭亭对夕阳。
已被儿童苦攀折，更遭风雨损馨香。
洛阳桃李渐撩乱，回首行宫春景长。
除了前两联对仗方式有所变通外，全诗基本上体式严整。中间三组对仗句集中描写梅花的形象，分别使用了当句对、叠字、虚字等典型的晚唐句法。
李郢的七言排律《冬至后西湖泛舟看断冰偶成长句》，着意体写断冰的形象，且写得珠光宝气，在齐梁所无的文体中运用了齐梁的写法。这种纯粹的物象体多少显得有些无聊，却不失为晚唐人的兴味所在。
七言排律是唐代七言长诗格律化的方向之一，这一文体不甚成功的演进经历，促使我们思考相近文体间的竞争对其各自地位的影响。

关于七言排律的开拓创新
当今应当从七言排律的内容和语言两方面开拓。一方面继承传统，真正坚持它的诗性（好诗的标准），一方面坚持对诗歌语言和精神活力的开发。这对保护、发展七言排律的传统是一种非常有意义的工作。一首好诗首先要有诗意，有感发，再要有好句子，有诗的特殊的新奇美感的语言。从写作内容看，有酬赠诗、写景抒情、晚会朗诵、咏史等。丰富的内容，提供了写排律的依据。要注意宏观的谋篇布局，虚实变化，吸引阅读兴趣。从语言方面看，对格律从严要求。写对仗句法各异，使诗句灵动不乏味而富于表现力，防止轻浮单调和“对偶的过剩化”。
如：
（赠老同学）
长律  老同学相聚唐山   古今
受教三年乡谊真，同窗又聚话陈闻。
虔诚话语轻声诺，感慨苍颜白发亲。
花会明湖逢校友，高山流水羡嘉宾。
欲知别后生涯苦，总为从前事业忱。
灯下读书未迁忘，田间劳动有悲欣。
睡眠与共苇席炕，携手随同畦陇春。
病起溪边仍奏乐，老歌月下也精神。
远离恻恻常相见，惜别依依永眷存。
漫漫情思还隐隐，匆匆荣顾尚芬芬。
犹怀桥北苍天树，仰望河东日暮云。
2016年9月3日于唐山

（写景抒情）
长律·初冬唐山即景    古今
九天仙阙开新宇，燕赵萌冬锦柏葱。
若是撒金银杏果，应知遍野雾岚功。
山园落木萧萧下，陡壁唐河寂寂中。
槭叶打残连夜雨，黄花吹醒五更风。
寒流肃历香珠赤，霜染轻鞭俏影朦。
无悔有情何处见，气清月近再凌空。
2016年11月7日于唐山
载唐山诗词、悉尼诗协《唐山桥》

（朗诵诗）
长律·元宵夜抒怀    古今
蜃楼海市如红雨，火树银花不夜天。
万户霓虹报午夜，一空瑞雪兆丰年。
满城笙管齐催舞，万里江河各涌泉。
逛庙熙熙云故里，煮汤滚滚水轻烟。
元宵甜腻終难改，亲友情深总易牵。
岭脚飞龙才夜市，天街击鼓又春田。
凤盘宫阙壶天外，鳌驾银桥陆海边。
耀眼宏图灯下景，动人美色画中仙。
光腾月殿无蟾魄，花灿星湖有赵燕。
两岸清辉当及早，莺鸣陆岛共婵娟。
2017年2月1日于唐山
（一先）

（咏史）
三国著名的三大战役（三首）    古今
长律·官渡之战
应知海阔鱼龙险，勿忘家穷志不疴。
袁绍外宽犹内忌，曹操中弱却人谋。
发兵十万开帏幕，除布一招还贷赊。
百载专权无壁垒，一番良策有长歌。
烧粮漫隐溶溶月，播火遥连漫漫车。
以少胜强铭历史，北方统一霸才何。
2016年1月2日于唐山
（新韵）

长律·赤壁之战
万里长江任向东，水军浩荡好匆匆。
魏吴争斗分胜负，船舶横排决俊雄。
烈火初张明碧海，周郎曾战暗曹公。
草船借箭拉穹幕，诸葛装神借季风。
梦断箫声殘月尽，兵销炬影野原空。
胜强凭弱冲云汉，启后思前遍宇中。
赤壁于今真壮烈，联军共举正奇功。
2016年1月3日于唐山
（一东）

长律·夷陵之战
陆逊营烧七百里，刘皇白帝苟残生。
轻云漫隐溶溶月，远火遥连淡淡星。
金韵无情涵海韵，鼓声彻地动嘶声。
积极防御堪存力，以逸分劳复断锋。
蜀将飘摇吴将冽，傅彤战死汉军鸣。
随云漫步风抛絮，踏水凌波舶叹萍。
帷幄无执牛耳手，报仇气盛犯骄兵。
2017年1月4日于唐山
（新韵）
这是从七言排律的内容和语言两方面开拓写作排律进行的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