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角东城》注【李贺集辨注草稿】

作者：华夏戎狄

画角东城[1]

河转曙萧萧，鸦飞睥睨高。[2]
帆长摽越甸，壁冷挂吴刀。[3]
淡菜生寒日，鲕鱼潠白涛。[4]
水花沾抹额，旗鼓夜迎潮。[5]

[1] 曾益曰：全首与画角无着，“角”字误，当是“甬东城”。《左传》云，越灭吴，请使吴王居甬东。今宁波府。“画”犹《画江潭苑》之画。姚文燮曰：此城头晓角也。画角既吹，东城始旦。以下皆咏晓景而不及角。王琦曰：《左传集解》：甬东，会稽句章县东海中洲也。琦按：今浙江之定海县是其处。方世举曰：曾益注引徐广云：“角”字不解，当作“甬东”。此余未二十时见赠注而书之者，以中间四句写景，自是甬地。今玩起句，作“吹角”乃有神。徐传武曰：曾注无版本依据，作“角”字不但能讲得通，且诗味更浓，自不必改。朱自清据曾注将诗题改为《画甬东城》，认为是诗味“吟南中风土者”（《李贺年谱·元和九年》），其实不改诗题，内容亦为“吟南中风土者”，此诗或即为诗人早年南游吴楚时所作也。狄按：王琦、叶葱奇、刘衍、王晓强是曾益说，陈弘治不置可否。

狄曰：姚文燮、方世举、徐传武说是。然所谓“画角既吹，东城始旦”、“作吹角乃有神”、“诗味更浓”，实长吉“隐藏意象”之效果，若以其为“隐藏意象”之证据，即成循环论证。画角为军中乐器，功用类近代之军号。画角之声，本为塞外、边地征戍意象，陈子昂《和陆明府赠将军重出塞》之“晚风吹画角，春色耀飞旌”是也。安史乱后，内地亦施行节度使、观察使制度，常备军普遍建立、扩充，则画角之声，内地亦多闻及，老杜之《岁晏行》之“万国城头吹画角”是也。吹角多于城上，因其为军队防卫之要，且晓、暮例行，顾况《听角思归》之“梦后城头晓角哀”、李绅《忆被牛相留醉州中时无他宾牛公夜出真珠辈数人》之“严城画角三声闭”是也，城门开闭、守军换岗，皆应以角声为信号。长吉此诗所述，为晓时登城参观，见城上防卫之器、城外水军操演之归，此诗题为“画角东城”之证据。春秋之甬东，为极偏僻之地，不应有城郭，若有至唐亦应颓败，不当见其“睥睨”；唐代于舟山岛上置翁山县，若诗题为“画甬东城”，必指此地。然唐之翁山县城在舟山岛之南侧，距岛东缘十余公里；且舟山岛之东，更有普陀山岛、朱家尖岛相遮掩，则诗中“淡菜生寒日，鲕鱼潠白涛”之海上日出景象，岂可见耶？此为诗题非“画甬东城”之证据。东城，非指城名，是某城东面面海之门、墙也。估计该城应在钱塘江口。

[2] 曾益曰：星河曙，故鸦起。高非睥睨，飞从睥睨，较睥睨高也。姚文燮曰：银河方收，旭日将上，城头角响，宿鸟高飞于女墙之上。王琦曰：《释名》：城上垣墙曰睥睨，言于其孔中睥睨非常也。亦曰“陴”，陴，裨也，言裨助城之高也。亦曰女墙，言其卑小，比之于城，若女子之于丈夫也。叶葱奇曰：首二句说星河转落，晓色萧瑟中，鸦飞越城而去。徐传武曰：……城头画角声萧萧……王晓强曰：李贺常以天河转向说昼或夜的开始和结束，如《晚溪凉》：“银湾晓转流天东”、《天上谣》：“天河夜转漂回星。”“萧萧”，曙空清冷的样子。

狄曰：曾益“高非睥睨”云云，甚是，后“壁冷挂吴刀”可证长吉身在城上，不在城外，即不可见女墙之“高”。河转，不同季节的相同时辰，银河的指向不同；同一夜晚的不同时辰，银河的指向亦不同，此处指后者。曙，即晓，日将出未出之时；曙萧萧，曙色萧萧，此东向之所见也；“萧萧”之义，每随其形容者不同而有所变异。二句谓，银河夜转而曙至，天色清白而寥廓；乌鸦自女墙上高高飞起。虽长吉所未述，而诗题已暗含者，是此时有角声呜呜然。

[3] 姚文燮曰：早发，而城守戎器犹悬于壁。王琦曰：海舟之帆较江湖中之帆更为长大。摽，高举貌。杜预《左传》注：郭外曰郊，郊外曰甸。越甸，谓越地郊外之地。壁，军营。《韵会》：军垒临危谓之壁。冷者，军令严肃，不闻喧扰。意吴刀即军士所佩者。挂者，悬而不用。刘衍曰：吴刀，军器。《梦溪笔谈》：“今南蛮用之，谓之葛亮刀。”即吴钩。

狄曰：越，言城在越地；甸，言距城遥远；越甸，实言城外远处之海上也。长帆高升，虽远可见。此帆即末两句所述战船之帆，此际该船尚远，可知诗中诸意象，有时间之自然延续也。此两句，为长吉在同一位置观察所得，具体应在城楼上，上句对外远眺，下句环顾楼内。壁，指城楼之内壁，非指别有营垒；冷，晓则冷；吴刀，为对偶“越甸”之措辞，言刀剑之利，至于形制，不应有别于它处。长吉诸作，言“壁”十余处，除《苏小小歌》之“油壁车”、《仙人》“弹琴石壁上”外，皆指墙壁；“壁”与“刀”之组合，尚有《猛虎行》之“何用尺刀，壁上雷鸣”。海上则战船帆 樯高耸，楼上则刀剑悬列森森，此二句之谓也。

[4] 吴正子曰：淡菜，蛤属，今浙东有之，谓之“壳菜”。《唐·孔戣传》：明州岁贡淡菜。鲕，鱼子也，又云小鱼。曾益曰：寒日，海日。言淡菜生处，海日初升也。潠白涛，见鱼多。姚文燮曰：淡菜向薄霭而生，鲕鱼越初浪以出。王琦曰：《说文》：鲕，鱼子也。又《吕氏春秋》：鱼之美者，东海之鲕。其形状无考。潠，喷水也。涛，大波也。涛头涌起作白色，故曰“白涛”。鲕鱼能潠白涛，则非鱼子也。叶葱奇曰：两句说淡菜生于海日的寒光中，大鱼喷着白沫，在海里游泳。徐传武曰：（下句）大鲕鱼伴着海船奋进，激起白色的浪涛。王晓强曰：“淡菜”，……这里借代海。

狄曰：寒日、白涛，长吉之所见也；淡菜、鲕鱼，长吉之联想也。生，从无到有也；生寒日，日之初升也；日红而周边无光晕，观之无暖意，故曰“寒日”。潠，《说文解字》云“含水喷”；谁潠？鲕鱼也。若依对偶之常，将“生、潠”皆归于上，则失两意象之重点；皆归于下，则“潠”不可解。二句谓，无暖意的太阳，初升在这片产淡菜的海上；白涛翻滚，好像是众鲕鱼在海中喷水。长吉曙即登城，当是友人邀约，同观海上日出。辅以“淡菜、鲕鱼”，难免“吃货”之讥，然某地饮食之美，最易为旅游者所赞叹，亦常情也。物产丰饶，则此城此海，更当善加守卫，长吉岂有此意耶？尚不敢断定。

[5] 吴正子曰：《事物纪原》引《二仪实录》云：禹娶涂山之日，大风雷电，中有甲卒千人，其不被甲者，以红绡帕抹额头。禹曰：“此武士之首服也。”秦皇至海上，有神朝，皆抹额、绯衫、大口袴。侍卫自此抹额，为军容之服。王琦曰：水花，乃水波相击而起若雨点者。抹额，军士扎巾。迎潮者，舟行海中，遇潮至，则操舟者正其舟首，触涛而进，虽颠荡于层波叠浪之中，终不覆没；不迎潮则舟为软浪所拍，多遭沉溺。此诗言曙、言鸦飞、言寒日，皆是晓景，末联乃说夜中事，盖是倒装句法。见军士抹额之上为水花所沾湿，而知其旗鼓夜迎潮也。迎潮而用旗鼓，是水军习战事。叶葱奇曰：抹两句从军士的抹额，生出一种推想，使整个画面变得活泼生动。

狄曰：此述观日出之后事。上句，长吉之所见；下句非“倒装”，亦非“推想”，是长吉之所听闻也。二句谓，那水军军官，连抹额都被水花打湿，原来归来的战船，夜间是在海上迎潮演训。城上为军事禁区，友人于当地“社交圈”中运动关系，长吉才能登临。城外即水滨码头，此时“帆长摽越甸”的战船已经靠泊，或亦应有角声响起。守城军官熟识水军军官，或于城上、或于城外、甚至是在战船上，向其道辛苦，且介绍长吉一行人，是很自然的事。闲谈间，沾湿之缘由，自当详述。长吉录此，盖美之也。此诗为长吉之一篇游记，“寒日”反成配饰，实出意外，故名之曰“画角东城”，是唐代之“岁月静好”也。

2020.2.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