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着远程的兴奋与孤独，更怀着对雪域向往与高反的恐惧，我上车时在“上海——拉萨”牌前庄重地拍了一张照，便在车厢里找到这个正向座的靠过道的座位。在挤满行李的货架上塞进了我一只小行李包。
擦一把汗刚坐下，旁边一戴黑牛仔帽的高个子女生问我哪里下，我刚答完。旁边另一个文静小女生就惊叫“我们都是拉萨，我们互加微信吧”。车还没开，微信群就建好，名曰“拉萨小分队”。我暗想，叫“奇葩小分队”最适合。
    火车开了。我们接着是群成员自我介绍。牛仔帽女孩说，她大学刚毕业，一个人去拉萨，和从成都骑行到拉萨的同学汇合。她说，她是头一次坐火车，而且是硬座，她说她很脆弱，怕高反，准备途中换成卧铺。我习惯地鼓励她道：“进站长楼梯上，我就看出了你是巾帼里的英雄——黑色牛仔帽，黑T恤，高个子，在男人都排队乘电梯下站台的情况下，你毫不犹豫拧着大皮箱，从电梯旁的台阶走下去，我走在你后面，感受到西部牛仔的强大。我这样说，完全出于鼓励与自勉。
    打扮现实但内心理想的厦门女孩，说她差点没买上这趟车的硬座票，她甚至准备一路站到拉萨，她的话吸引了周围乘友的转头欣赏。她语调温婉，体质一般。她说她有过火车上站18小时的经历，那是她拿着大学通知书从厦门到青岛上学的路上。听众都想知道，她独行西藏的背景是什么。她说，她同学里都没人去西藏的，就和网上的驴友相约拉萨汇合。这种方式似乎轻浮，但我不这样认为。我一位朋友正是采用这种方式旅游全家刚从甘肃回来，声称是最尽兴的旅游选择。但作为女孩一人独自行动，亦非常人之举。
相比之下，我独自一人往拉萨，和同学相聚拉萨而游，算不得奇葩了。
    车过南京，对面空座上，坐下一女生，看样子也是独行，她是成都人，去西藏的。大家一阵惊喜之后，她也进了我们的微信群，心里完全是多一个队友就多一分力量的感觉。她西行的理由是，去和几天前已达拉萨的闺密汇合。谁也没问她为什么不和闺密同路的话，或许这就是一句掩盖孤独的谎言罢了。总之，一女生独往拉萨，该是有些胆量的吧。
    夜，就在闲聊间和小睡间过去了。第二天，火车渐入兰州，渐入西宁。大家都在说，要换成排氧车了，说着窗外西宁的海拔，说着将至的格尔木的海拔，唐古拉的海拔，以及昆仑山脉。
    果然换了一列火车。每一排座位下，都在呲呲放氧。然而接着就有人说头晕，就有人拿出巧克力，就有人拿出抗高反药红景天，尤其是过道对侧的那男子，得意地讲叙他跑遍药店才买到红景天，就拿出两盒红景天胶囊递大家看，以致我误认为他是要红景天呢。他旁边靠窗一位高个子青年回应说“红景天就是我们生产的，它有作用但没你说的那么神”。他是某住拉萨部队的军医。一时间，乘客们都拿出自己包里的红景天请他辨认真伪。他成了一车厢人的救主。有人请他判断额头发烧是否感冒，有人问他腹胀和拉肚子怎么办……他从行李包里拿出随身带的药分给他们。一位中年藏民，也向军医详细讲述起自己的病情。我听不出他的目的是什么，或许是分享他的死而复生吧。军医说他们医院给藏民治病是免费的，曾经给藏民成功换过心脏。大家对他肃然起敬。
我指着自己嘴唇上鼻孔下方一排小胡子样的疱疹问他如何用药，他说用“利巴韦林注射液”涂抹几次就好了，（我到拉萨就去药店买了此药，只涂抹几次疮疤就干脆脱落了）。
    他说，他军医大毕业，就选择去西藏部队医院，至今12年了，爱人孩子都在苏州。显然，他现在是探亲的。正渐渐发生高反的我们听了他的经历，感觉他就是身边的英雄。苏州至拉萨，四千多公里路程，实在是远在天涯。我们经历过一次，都不想二次了。而他，年年在四千多公里上往返。我只能用眼神表达由衷的敬仰，对这种浓厚理想色彩的人生，只能由衷的敬仰。大家都以为他不会有高反的，而他却坦诚地说，他正在头疼。他指着乘务员说，连她们也有高反，只是轻微些吧。他这话，或许是说给呕吐了一地，正躺在座位上的女生听的。或许也是在安慰在厕所呕吐被他碰见的我，或许是安慰更多高反着的乘客。
    列车越过了唐古拉山，大家心情似乎轻松了些。又到了那曲，大家的话题就随广播里韩红的高原歌声，说到布达拉宫。有人说，门票已经从二百元倒卖为六百多了。几个女生都不约而同说，宁愿不进去也不买高价票。我说，我打算把计划改为绕布宫几圈。
    军医马上给战友打电话问还有没有门票。接着就告诉我们，他战友那里可以预约十张，原价。我们都有点不敢相信。当即，我们以“是杨仕亮朋友”的身份，那边同样热心的战友发送购票信息，甚至和那边直接通了电话。后来想起这情景，总有跌进浪漫小说里的感觉。
    终于到了拉萨车站。我们在火车旁“上海——西宁——拉萨”的车牌旁合影纪念这趟非常之行。然后挥挥手各自在初夜的人海中走散。
    我第二天早上醒来，刚接过爱人的电话，刚接过拉萨同学的电话，微信里就弹出军医的问候“好些了没”的留言。我以为车上的话都不可当真，更何况没交钱的事呢。谁知他接着又发短信问我约拿布达拉宫门票的事好没。不一会，果然有人电话通知我去八角街拿票。到了街头一岗亭，一位同样热情的军人早在等我了。他说自己是“杨司令”的战友，我知道他说的杨司令就是火车上同行的军医杨仕亮。他交给我两张票，另一张，要我转交给一位同行人。
    住处的老板笑着告诉我，前两天北京游客花八百元买布宫门票。半夜三点就去排长队取票。老板是烟台人，两年前双双辞职去拉萨帮助儿子经营民俗的，年龄不大，但容言慈善。他说他儿子放弃了北京的工作，着了魔一样要来这里。当时他们竭力阻拦，现在他们到拉萨已两年了。
    在拉萨的同学聚会上，同学听了我这段传奇，都向我翘大拇指，说善因必有善果。而我说，善人布我善果。
    第三天，我换了一家民俗。店主是一位大学毕业不到三年的成都女孩。她见我惊愕，就给我叙述了她的拉萨人生。她说，大学毕业那个暑假，和同学第一次游拉萨，到了拉萨就觉得离不开了。回成都告别了父母，独自长途跋涉，沿途随黑随宿，有车招车，无车走路。最难忘的是路途上被狗咬伤，边打狂犬疫苗，便赶路。她用了一个多月到拉萨，开始了她的人生创业。她经营的民俗，是一个小天井，两层木结构，清爽诗意，该插花的该挂民俗图腾的，都恰到好处。看上去女孩不过二十几岁，形神文静，语调温和，具有浓郁的天府子民的田园气息。让人惊讶的是，骨子里的那股子坚毅与坚韧。
    离开拉萨后，不只是风景常萦我脑际，所遇见的人以及他们的经历也让我欣赏回味。比如这位军医，我总时不时去他的微信里静静欣赏，不留下一个字地离开。他现在转业到地方了，他说刚从一家私人诊所出来不干了。他每次给病人开出的是几毛钱几块钱就能治愈的处方，而他每月拿到的是老板付给他的上万报酬。他看出老板很为难，老板也看出他很为难。
每当想起拉拉萨之旅中遇到的一人一景，我就如欣赏着天际一朵纯洁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