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的语言
——在江门市陈白沙书院专题讲座演讲稿
作者:苏俊
我们今天来谈下什么是诗词的语言。这个论题很大,也很复杂。诗词的语言在不同的人眼中会有千差万别的认识,很难作出百分百的认定。比如甲作一首诗,甲认为诗中文字就是诗词的语言,而乙看后却认为俗不可耐,绝非诗词所宜。乙更代为改易,以为此即诗家语矣。然而丙读其改作,却说改后虽雅,但用典堆砌,诗味全无,不能称之为诗词的语言。由此可见,诗词的语言这个论题大而且杂,不易达成统一认识。所以我今天也是抱着交流、请教的态度来跟大家共同研讨。所论不一定对,甚至有可能是谬误,但其中倘有一可采,则实所深幸矣!
我们要认定一首诗的文字是否是诗词的语言,不能凭空论定,须得有理有据。根据我三十年写作体会,我想通过逆向思维的方式来论证,即先搞清楚:什么样的文字不是诗词的语言。改革开放至今,诗词艺术从文革的废墟中复生,作者据称已有百万之众。以此推理,每人一年作诗十首,当代诗词年产量就是一千万首,是全唐诗的二百多倍,数量不仅惊人,而且吓人。数量的背后,实有隐忧。在浩如烟海的作品中,能有多少可以称之为诗词的呢?恐怕仅仅是凤毛麟角,万分之一也不到。在这些不能称之为诗的文字里,我作了一些归纳,仅从诗词语言上论,其表现出来的症状有好几大类。我们只有了解当代诗词积弊,才能清醒地认识到什么才叫诗词、什么才是诗词的语言、什么才是诗词精粹的语言。只有这样才能使自己的创作沿看正确的道路前行。
关于当代诗词的病症,以下分而述之。
一曰杂。
这种症状又称之芜杂错乱,具体有如下几种表现。
①用词不当。试从当代诗词刊物中略作举例以下同:“晚风嵌得半江星。”这句诗粗看尚雅,实乃用词不当。关键在这个“嵌”字,风如何嵌星呢?实际上是“星星”“嵌”在了江中,单凭一个“嵌”字,它们之间发生不了关系。如果将“嵌得”二字换为“轻洒”,变为“晚风轻洒半江星”这样便有了晚风把星星吹落河中的意境,或者直接用“吹乱半江星”“吹醒半江星”也都是恰当的。
②表意不清。例如:“每岁看花意不同,惜春归去太匆匆。”此诗乍看亦无毛病,但细看可知。只在这个“意不同”三字上。通观二句都没说明白“不同”在哪里,只看到一个意思——惜春归去。这属于表意不清。如改为:“每岁看花泪不同。”以泪换意,那便清楚且意境更深了。试看:实写上,每岁之泪自然是不同的,此为切实;虚写上,可以联想到每岁看花所勾起之愁绪是不同的,更见空灵。一字之差,整首诗即判若鸿泥了。
③用典不切。例如:“笔锋堪杀虎,岂问山中兔。”这句诗明显没弄清“山中兔”毛颖的典故便乱用了。李白的“笔锋杀尽山中兔”是讲练书法之勤,用笔之多,以至把山中兔子杀光,用兔毛来做笔锋罢了。
以上症状可归为一个“杂”字。既然我们了解到“杂”不能称之为诗词的语言,那不妨从它对立面来寻找一下答案。芜杂错乱的对立面是清通流畅。清通,是指清楚、通顺;流畅,是指气脉清晰。试读下白居易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表意清楚明白,文字通顺,气脉衔接畅顺。这便是清通流畅。诗与非诗最起码的标准便为是否清通流畅,把话说清楚,把意思交代清楚,把典故用准确,并非难事。平日多读白居易、杜牧诗,时时涵咏,即能到清通流畅之境。
二曰俗。
在我的审美观中雅即雅,俗即俗,没有“雅俗共赏”这词。古人一些言浅意深之作,如王之焕的“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这类属于大雅。粗豪如唐人刘叉“野夫怒见不平事,磨损胸中万古刀。”这也属大雅。如改为“拔出腰间老宝刀”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嘛!但这还叫诗吗?俗不可耐矣!近年不少诗词家一直叫嚷着“雅俗共赏”“口语化”“白话化”,漠视传统,误导视听。其结果造成了老干体的空前“繁荣”,难于收拾。其流弊、流毒之深是显而易见的。我在前边说过,粗豪如刘叉也属大雅,为什么?是由于刘诗是经过了精妙的艺术加工的,并非是脱口而出的“口语化”。磨损的可不是寻常的刀,而是胸中之怒火!读来英气迫人。试举当代一例《悼母》:“坟前难唤慈魂返,好想跟娘唠一回。”这诗很明显是学郑板桥的“今日一匙烧汝饭,可能呼起更重尝”,郑为哭儿,彼为悼母,意思亦步示趋本非大谬,但表现上一望而知,郑诗是经过艺术锤炼的,故大雅;彼诗乃正宗“口语化”,没有什么艺术加工,故为大俗!当代人作诗百分之八九十都死在这个“俗”字上,加上某些“名家”大力提倡,追求表面热闹,以达到其欺世盗名的目的,不惜误导诗坛,助长此风蔓延,殊堪叹息!古人说的诗之“六义”,风雅颂赋比兴就没有这个俗字,俗是作为雅的反面出现的。要脱去俗气、俗套就得向雅字下功夫,饱读唐宋大家、名家之作,尤其李杜、小李杜、东坡、放翁、遗山、牧斋、梅村、两当轩这些大师之作。东坡曰:“腹有诗书气自华”,积累够了,自能咳唾珠玑,尽脱尘俗。又宜独具只眼,取舍由我,不受当下风气影响,自能秀出群伦,独树一帜。
三曰滞。
当代诗词语言的“俗”主要指老干体,“滞”则指学古不得其法,因循守旧,不解变通。比如古代的很多物件,如计时的“漏”早就为钟表所代替,当代人还有写待漏的,这就是滞了。更多的是一部份词家学古功深,也由于陷得过深,每首词的语言风格都求与古人相似,周清真怎么用我便怎么用,吴梦窗如何写我便如何写,这也是滞的表现。那么,我们在学古过程中,或者说在运用语言过程中,如何避免于滞呢?这需要我们精读精学古人作品,选其精华,结合现代客观情况,加以识别、剪裁。举个例子:“小舫携歌,红楼倚翠,嬉春不负风流。”这在古人是允许的,但放在现代可能就要罚款三千,拘留十五天了。那么游春词也可以改一下:“画舫携歌,樊楼唤酒,春风醉也风流。”学古而不泥古,汲取了古人作品中的精华,又不为古人所囿,这才能根治这种“滞”的症状。
四曰熟。
诗词用语最忌“熟”,自己已用过无数次的词,还是舍不得扔掉,用的地方也千篇一律,都是那个意思,毫无变化。就比如我吃甘蔗,自然甘甜,吃蔗留渣,甲取渣嚼之,或尚有余味。乙更拾甲之渣啖之,其味已无。丙复取之,则更同嚼蜡了。诗词语言何尝不然。千万人都在用的词,你还是照用,则你亦淹没在千万人中,何能见得到自己的面目?故云“语熟”为诗词之大忌。“熟”的对立面为“生”,我所说的“生”不是生造、生硬,而是有变化、有重组、有创造。尝试举例:辛弃疾词“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金戈铁马”一词历代都用,又以当代为甚,一说到战争,必须来一句“金戈铁马忆当年”、“铁马金戈杀气横”等等,大家都用,就变得太熟了。其实还有其他很多词可以代表这意思,比如“龙拏虎掷”“九天龙战”等,即使是“金戈铁马”也可以通过裁剪重组,往往能收到奇效。如拙作便有“戈金马铁早成尘”的句子。通过词序倒置手法,突出了“金”、“铁”之坚犹化而成尘,一种沧桑感立马跃然纸上。而视觉上“戈金马铁”四字又予人全新的视觉刺激。
五曰怪。
当代网络发达,也由此衍生了一代网络诗词。其中不乏佳作,但也出现了不少以奇取宠、怪诞不堪之作。不少网络诗人喜用现代科技术语、新生事物入诗,重点描写城市的现代生活,又偏偏夹杂了一些古典,在感观上给人一种不今不古、不伦不类的感觉。这种尝试是允许的,但目前为止,似无成功之作,这类作品好的那部份还是古典占比例更高的那些。标榜新奇,当句意两炼,而不宜单凭怪诞取胜。这条路子有些诗人还在走,从百花齐放的方针来说,不应过份指责,但“怪”肯定不是诗词之正道,“怪”的语言也肯定不是诗词的语言。诗词要创新、语言要创造还得合乎自然之道,给人自然而然的新意,这样才不会觉得突兀。一切的创造只有在已有的基础上才能取得成功,学古创新是诗词艺术必由之径,也是最符合自然之道的。这就要求我们在学古的基础上,大胆联想、放飞想象,这样才能开辟诗词新的天地。
六曰平。
诗词是最精粹的艺术,这种精粹表现在语言上就是精炼奇警。当代诗词作品从语言上来讲大多失之平庸。语言不能动人,更遑论意境了。常见的如:一写到山水,就有“鸟语花香”“山青水秀”“美景醉人”等语,如此平直庸俗的文字连自己都打动不了,如何能打动别人呢?要根治这种“平平”之症,当从“奇”字入手,这里说的“奇”是指炼字的精准和平中见奇。写诗词,炼字这关是不容忽视的。诗词之所以平平无奇,首先是炼字不过关。前贤有许多关于炼字的例子,比如王安石“春风又绿江南岸”的“绿”;宋祁“红杏枝头春意闹”的“闹”;欧阳修“绿杨楼外出秋千”的“出”,我们从中都能感爱到古贤的苦心。所谓“吟安一个字,撚断几根须”“一字未安,绕室百转”说的就是这个理。在诗词表现中,平与奇又是可以并存的。这跟诗的雅俗不能共存是两回事,因为概念不同。诗的雅是它的本质和体气,而俗却是劣诗的特征。平与奇则是具体表现形态,与诗的本质无关,所以二者是可以共存的。有的好诗,乍看似平,细读见奇,有的甚至在平常文字里蕴含极深刻的意义,令人拍案叫绝。例如王之焕的“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杜牧的“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苏轼的“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溪水尚能西”;陆游的“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前一放翁”等等,文字都属平常,却平中见奇,字意兼炼。
炼字之法,也有数层。第一层是准。要求准确稳当。第二层是活。即文字是死的,却须活用。一个相同的字死用即死,活用则活,比如李清照的“绿肥红瘦”,肥瘦本属中性词,无所谓好与不好,但一用在花叶上,马上活泼起来了。这便是活用。第三层是神。即神来之笔,出人意科之外。大家都以为他会用这个字,万万没想到他却用了那个字,而且妙不可言。例如杜甫的“蜻蜓立钓丝”,这个立字真是出人意表又传神至极,一般我们会想到“上”“占”“逗”等字,远远不如“立”字生动。炼字之法,还在多看古贤用法,观摹高手招数,汲取精华以为己用,必能创出自己的新招。
七曰泛。
泛者,空泛也。用词表意大而无当,只见词汇堆砌,内里则不知所云,空空如也。这种症状在当代诗词也属常见。我们平常说文章要言之有物,文章且须如此,诗词更不待言。口号标语,那是商家的干活,跟诗者无半毛钱关系。而这一点,诗坛却习以为常了。试打开各地诗词刊物,一声声“号角”震耳欲聋;一行行“标语”不忍卒睹。诸如“英雄儿女壮神州”“改革风雷惊宇宙”“下海擒鲨,上山打虎,浩歌声震苍穹”“永葆初心似月明”“砥砺前行圆国梦”等等,实在是罗列不尽。这里并非是说诗词不宜写正能量,诗之六义即有“颂”在,而是说“颂”也应该言之有物,否则易于沦为空喊。要治此“泛”症,须从“实”字下手,实者,实事求是也。唐人杜甫便是现实主义伟大诗人,他在作颂诗时即与一般歌功颂德者迥异。例如《洗兵马》:“已喜皇威清海岱,常思仙杖过崆峒。”又云“隐士休歌紫芝曲,词人解撰河清颂。”结句曰:“安得壮士挽天河,尽冼甲兵长不用。”此诗作于两京收复之后,安史之乱即将平定之时,故语言间洋溢中兴有望之欣忭。全诗文字皆落在实处,无一字无关痛痒。又如他著名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白首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也是对时局好转发自内心的歌颂。由此可见,一首诗的优劣并不取决于它是不是歌功颂德,而是它在歌颂的过程中是否融入了自己的思想感情和真实经历。杜甫的这类诗,正是其切身经历的反映,更注满了浓浓的爱国之情,故读起来觉得内容充实,甚为亲切。而当代这种标语口号式的诗,皆为人云亦云,既非亲历,自无情感,故空泛无味,徒费纸张。这类诗在各地诗刊中广泛存在,影响很坏。要真正杜绝这类假大空之作,有担当的诗者都应行动起来,自觉地承担起传道者的责任,宣扬学古生新的诗词正途,从而推动诗词艺术健康发展。
八曰浮。
轻浮、浮滑亦诗词造语之大忌。唯其求纤巧,故浮于表面;唯其浮而不稳,故语滑而无骨。当今亦有一部份诗词作者过份追求尖新纤巧,遣词用意一味在巧字上打转,名为创新,实则走向庸俗的另一个极端,沦为文字游戏。浮滑诗风比起老干体、标语化更容易迷惑后进。此类诗看起来很巧,但除了巧也就是巧了,其着力处只在于文字,而不是诗的意境。试为举例:“抓把蛙声来送酒”,这句诗看起来很巧,很新奇,实质上蛙声怎么抓得来?这个用词不准尚且不论,单从句子用语上看,就觉得很轻浮、油滑。又如“只愁明月把人抛”,一看出语就轻浮。像这种只追求新奇,又仅停留在文字层面的诗是没有出路的,因为诗的语言归根到底是服务于意境的表达,而不是为了语言它本身。“浮滑”的对立面是“厚重”,厚者,实也;重者,大也。既实且大,雷打不动,故能去浮滑而存其厚重也。中国诗歌传统中的现实主义作家自陶潜、杜甫、陆游、元好问、钱谦益、龚自珍、黄遵宪等大家以迄于今,一条红线延续下来,其厚重的艺术语言和意境都很值得我们去继承和发扬。只有沉潜于这些古代大家的艺术中,去品味其厚重的语言和铮铮风骨,我们才能真正地了解到诗词的真义,才能自觉地洗心革面,去浮华而存厚重,创作出无愧前贤的佳作。
今天我在白沙书院发了这么一通谬论,并不是为了找当代诗人的茬,也不是一棍子打死,认为当代诗词都是次品,绝无佳作。我的初衷是结合自身创作经历,再结合发现的问题,加以分析,然后希望能找到解决问题的途径和方法。同时,通过这次“对症下药”的讲座,希望大家对“什么是诗词的语言”这个论题有一个较为清晰的认识。但由于水平局限,疏漏、错谬难免,敬请大家指正。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