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贮雨楼诗话》
一、作诗作贼
贺裳《载酒园诗话》卷一《三偷》云：“偷法一事，名家不免”，又云：“盗法一事，诋之则曰偷势，美之则曰拟古。然六朝人显据其名，唐人每阴窃其实，虽谓之偷可也。独宋人则偷亦不能，如介甫爱少陵“钩帘宿鹭起，丸药流莺啭”，后得句云“青山扪虱坐，黄鸟挟书眠”，自谓不减于杜，人亦称之。然二语何异截鹤胫而使短，直与“雪白后园僵”等耳，此真房太尉兵法。”。“雪白后园僵”云云，直是快语，令人绝倒。按钱锺书《谈艺录》论介甫云：“每遇他人佳句。必巧取豪夺，脱胎换骨，百计临摹，以为己有；或袭其句，或改其字，或反其意。集中作贼，唐宋大家无如公之明目张胆者。”甚鄙其偷法之下乘。
又钱氏《槐聚诗存》中《戏燕谋》一组可与之参照，其云：“樗园谁子言殊允，作诗作贼事相等。苦心取境破天悭，妙手穿窬探椟蕴。……此中窃亦分钩国，狡猾偷天比狐白。诛求造物不伤廉，岂复贪多须戒得？偷势终看落下乘，卑无高论皎然式。昌黎窥盗向陈编，太息佳人为钝贼……”。钱注：“《乾嘉诗坛点将录》有樗园先生题词云：我谓作诗如作贼，横绝始能跻险绝。”甚允作诗作贼之论。要之，作贼无分别，手段有高下。大偷夺自然造化入诗，譬如“窃国者为诸侯”；小偷向陈编旧文取材，恰似“窃钩者诛”。虽评皎然、昌黎，然介甫对号入座可也。
古之“偷法”“偷势”，即今所谓“用典”。今人作诗，多务求“典雅”。须缀些“典故”，方显得“雅致”。山谷《跋子瞻和陶诗》云：“彭泽千载人，东坡百世士。出处虽不同，风味乃相似。”时空相隔而志趣相投者，所在多有，殆人性之相通也。夫时移世易，沧海桑田，世间局势往往“变更千年如走马”，而人之性情则大体不变。俗语“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即是此例。故人之欢娱愁苦，喜怒哀怨，于古于今，殆无不同也。然发为诗声，则早为古人道出。诗之盛于唐，非云唐人独善为诗，殆指人之情感已为唐诗道尽也。所谓至矣尽矣，盛极必衰，是之谓也。今人之诗又如何出得古人藩篱？如何不落古人窠臼？由是观之，蹈袭前辈，临摹古人，有性情相似而出新为难者，不得出新，便效其法，无足怪也。
古来名家多此高论，山谷《与洪甥驹父书》云：“自作语最难。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後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於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按洪迈《容斋随笔》卷一论山谷云：“徐陵《鸳鸯赋》云：“山鸡映水那相得，孤鸾照镜不成双。天下真成长会合，无胜比翼两鸳鸯。”黄鲁直《题画睡鸭》曰：“山鸡照影空自爱，孤鸾舞镜不作双。天下真成长会合，两凫相倚睡秋江。”全用徐语点化之，末句尤精工。”要之，汲古融今，翻新花样，诚山谷之所长，惜后来江西派奉此论为圭臬，多以“无一字无来处”为能，矜博炫学，入乎极端，则山谷之罪亦不免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