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郊诗《赠婢》赏析

公子王孙逐后尘，

绿珠垂泪滴罗巾。

侯门一入深似海，

从此萧郎是路人。

唐僖宗年间，有吴人客居越地，自号五云溪人，撰笔记小说三卷，其卷一内中有云：“有崔郊秀才者，寓居于汉上，蕴积文艺，而物产罄县。无何与姑婢通，每有阮咸之纵。其婢端丽，饶音伎之能，汉南之最姝也，姑贫，鬻婢于连帅，连帅爱之。以类无双，给钱四十万，宠盼弥深。郊思慕无已，即强亲府署，愿一见焉。其婢因寒食果出，值郊立于柳阴，马上连泣，誓若山河。崔生赠之以诗曰：‘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或有嫉郊者，写诗于座。于公睹诗，令召崔生，左右莫之测也。郊甚忧悔而忆，无处潜遁也。及见郊，握手曰：‘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便是公制作也？四百千小哉，何惜一书，不早相示。遂命婢同归。至帏幌奁匣，悉为增饰之，小阜崔生也。”

以上之言，出自唐末范摅所撰《云溪友议》卷一。所述内容大意为：元和年间秀才崔郊的姑母有一婢女，生得姿容秀丽，与崔郊互相爱恋，后来婢女却被姑母卖给当朝显贵于頔。崔郊念念不忘，思慕无已。一次寒食，婢女偶尔外出与崔郊邂逅，崔郊百感交集，写下了这首《赠婢》。以后于頔读到此诗，惜才轻钱，便让崔郊把婢女领去，成就一桩美满姻缘，并赠许多陪嫁之物，让崔郊从此也过上了富裕的生活，一时传为诗坛佳话。

清人曹寅、彭定求等奉敕编纂的《全唐诗》九百卷，共收录唐代诗人2529人的诗作42863首，其中有一首诗即是《赠婢》，作者即是崔郊，可见此诗有其独到之处。

确实，这首诗的内容，虽然写的是自己所心爱之人被无情劫夺时的悲哀，但由于诗人高度的艺术概括，使这首小诗，突破了个人悲欢离合的局限，进而上升为反映封建社会中，由于身份、门第悬殊所造成的爱情悲剧。因而引起人们心底的深深共鸣。诗的寓意深厚，表现手法却是含而不露，怨而不怒，委婉曲折，用典生动，叙议自然，这些都充分显示了诗作者高超的文学修为和卓越的艺术驾驭能力。

“公孙王子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诗的首联，上句用侧面烘托的手法，即通过对公孙王子（泛指一切权贵阶层）的争相追逐，突出了诗中女子的姣容美貌；而下句则转以“垂泪滴罗巾”的细节描写，表现出诗中女子十分深沉的痛苦，同时也委婉地表达出了诗中女子万分的无奈。而造成诗中女子不幸的根源，正是公子王孙的直接行为“逐后尘”。但是，这一根源，诗人却没有直接指点出来，而是巧妙地用了“绿珠”一典曲折地予以昭示。绿珠是中国古代有名美女，现原版存于莫斯科博物馆的我国最早收藏的木刻年画，1909年在甘肃发现的南宋平阳木刻年画《隋朝窈窕呈倾国之芳容》，也称为《四美图》，画的女子便是昭君、飞燕、班姬、绿珠四位古代美人。传说其美而艳，善吹笛，尤擅昭君舞，曾为西晋巨富石崇的宠妾。而石崇之富，富可敌国。传石崇曾与贵戚王恺斗富，以蜡代薪，作锦步障五十里，恺虽得武帝支持，仍不能敌。八王之乱时，与齐王结党，为赵王司马伦所杀，绿珠也在石崇被杀前殉情坠楼而亡。《红楼梦》中的林黛玉曾有诗叹绿珠云：“瓦砾明珠一例抛，何曾石尉重娇娆。都缘顽福前生造，更有同归慰寂寥。”崔诗中，用“绿珠”一典，一方面形容诗中女子有着绿珠那样的美丽容貌，另一方面则以绿珠的悲惨遭遇，暗示诗中女子被权贵劫夺的不幸命运。于看似平淡而又客观的叙述中，巧妙地透露出诗人对公子王孙的不满、对诗中女子的爱怜和同情，写得颇为含蓄，着实不露痕迹。

诗的下联“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笔锋一转，直接道出了公子王孙追逐的后果：“侯门”指权贵之家，侯门深深深似海，也就是上联所提的公子王孙。在这里，诗人没有将矛头直指造成他们分离隔绝的“侯门”，倒好象是有点怨怼的口氛，怪诗中女子一入侯门，就视自己为陌路人了。但因了上联侧面烘托的铺垫，作者真正的讽刺对象，读者当然不难明白。之所以这样写，当然是因为为了更好地切合“赠婢”的口吻，便于表达诗人哀怨而又痛苦的心情，更能够让全诗上下保持高度的和谐和一致，继而突出全诗含蓄蕴藉的物点。诗人仅以“深似海”的形象比喻，从“一入”、“从此”两个关联词语的语气中透露出深沉的绝望之意，比之那种直白的抒情，更要哀感动人，也更能激起读者的同情。下联其实也隐用了一典，那就是“萧郎”——在历史上，萧郎也是实有其指：一种说法缘于汉代刘向《列仙传》讲述的故事：“萧史者，秦穆公时人也，善吹箫，能致白孔雀于庭。穆公有女字弄玉，好之。公遂以女妻焉。日教弄玉作凤鸣，居数年，吹似凤声，凤凰来止其屋，公为作凤台。夫妇止其上，不下数年，一日皆随凤凰飞去。故秦人为作凤女祠于雍宫中，时有箫声而已。”后遂用“弄玉”泛指美女或仙女；用“萧史”借指情郎或佳偶，又称“萧郎”。另一种说法则是指梁武帝萧衍。《梁书·武帝纪上》：迁卫将军王检东阁祭酒，俭一见，深相器异，谓卢江何宪曰：“此萧郎三十内当作侍中，出此则贵不可言。”这里说的萧郎，就是梁武帝萧衍，南朝梁的建立者，风流多才，在历史上很有名气。所以后世（尤其是诗歌中）多以“萧郎”指代女子所爱恋的男子。如断肠诗人朱淑真便有“待将满抱中秋月，分付萧郎万首诗。”——《秋日偶成》。而唐时诗人于鹄的《题美人》也用了此典：“秦女窥人不解羞，攀花趁蝶出墙头。胸前空带宜男草，嫁得萧郎爱远游。”在崔诗中，萧郎便是指诗人自己，也是意指诗中女子最适合的佳侣。

殊为难得的是这首诗的用词极为准确，在长达数千年的中国的封建社会里，造成了大量的这类人间爱情悲剧，而造成这类悲剧的最主要、最直接的原因，便是来自上至皇宫，下至一切权贵显要的门第、等级观念。用“侯门”来概括他们，实在是最恰当不过。正是因为“侯门似海”这一形象而生动的比喻，让当时身为“侯门”之流的显贵于頔，也起了恻隐之心，为诗人独到的神来佳句而叹服，从而发出“四百千小哉，何惜一书”之感，最终成就一段美好姻缘。也是因为“侯门似海”之比喻，太过形象贴切，才成为成语，在后世广泛流传，并被文学作品和日常生活所大量运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