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宋词是中国语言文化的瑰宝,隋朝开科举,有唐一朝诗是极重要的一科,这也是全唐诗人辈出,体例备完的时代背景。由于中文语言形式的特点,诗词可以说是古汉语艺术审美的高峰,更以唐诗中的近体诗为最。以至于宋元已降,及至明清,乃至当代,虽然近体诗已失其功利上的用途,然而人皆以能吟诗为悦,更以能作诗为羡。然而五四运动之后,一直到新中国,教材皆以白话文为宗,即使间有较多的诗词和文言的内容,然而止于鉴赏,绝无文法体例方面的教授,以致今人对于诗,但知四言、五言、七言、绝句、律诗等术语,而少有人理解这些术语背后的格律要求,更绝少知道如何创作。以至于在古人实为小学之理成为绝学。然而,爱美之心人人有之,虽少有教授,必难抑技痒之心,因此,今世现行的古诗词作品决然不少,加之媒体传播之易,较之古时,可能每天产生并被展示的古诗词就能充一部全唐诗之量。然而,也正因少有教授,疏于研习,但为庸赋,所以大量的作品常为“天泻激流砸背,地涌泉花涮腿。热气暖心胸,荡漾飘摇欲睡。真美,好美,一扫浑身疲惫。“(某省文联副主席,诗词学会会长作)之类的老干部体,更有甚者,连押韵都不管不顾了。这样的诗词,如果可以称之为作品,大致如穿着汉服跳街舞般滑稽,于中文之美非无半点增益,反而生出嫌恶来。笔者是坚决反对的,我们必须承认,古诗词从来都具有表达的局限性,在今天的时代,更不可能来描状生活的方方面面。同时,古诗词的创作是具有一定门槛的,但这个门槛远低于学习一门计算机语言。人类有着相通的悲喜,我们能隔着千年去感受古人的体味,古人的语言当然也能形炼今天的风情。所以,只要今人愿意用功、用心,仍然可以用古诗词的语言形式来表达今时今日的美好、苦闷和超越。古来诗词评说可以充栋,但今天的入门者恐怕无以管窥,且未必能切今日之意,尽今人之惑。所以笔者不怯粗陋,试以二十多年来习练的历程,从“律”、“词”、“意”、“情”四个方面谈谈今人写古诗的一点浅见。
一、 一、 律
格律实乃老生之长谈,对此已有认识体悟者大可以直接略过本条。今人写古诗,最易犯的弊病是不明格律。这不是时人的错,是国文教育的缺失。诗有古体,近体之分。古体诗自诗经、楚辞始,滥有古风、乐府之觞,古风体例较为自由,语言更为拙朴,其美正在于毫无造作雕琢之伪,但不可否认,一方面,今人再作古风,绝难再有其拙朴之风,另一方面,古体诗也并非后人所推之古诗词的高峰,近体诗才是。什么是近体诗,这个古体近体之分是站在隋唐之际人的视角来说的;近体诗的格律是自南朝沈约四声八病开始,到中唐臻于成熟的一套关于诗的语言规范。简言之,就是平仄、对仗和韵部两件事。本文不谈具体的格律要求,仅论述为何今人写诗仍须·遵从古人的格律,一言以蔽之,格律是前人经过无数探索总结的古汉语在形式和韵律上相合而美的最高概括。本人从高中时**始尝试诗词创作,其时也完全不知道格律为何物,只是照着五言、七言、长短句的句式照猫画虎,也偶有佳句,如“意气争同谁与?孙仲谋?问江东几万里?”句,但回过头来,之所以能自意为佳句,反倒是无意暗合了部分格律。但当时写的很多作品,今天再翻出来,其实只能一笑了之了。
先说平仄,平仄的基本规则是,同句内每两个字需要平仄相隔,上下句需要平仄相对。诗不是无声的文字,必须朗读甚或唱和的,平仄的起伏可以最好的发扬汉字单音节发音抑扬顿挫的特点。而不符合平仄规律的文句,读来或者使人舌头打结,或者会让人把一口刚刚舒长的气硬憋回去。举一句大家耳熟能详的标语为例。“司机一杯酒,亲人两行泪。”大声读起来,上句还能勉强顺下来,但下句绝对会读出内伤,尤其念到泪字,就像是两片嘴皮硬被捏住一样难受,究其原因,上句是“平平仄平仄”(为啥“ 一 ”是仄声,下文再谈),读完已经开始要喘气了,紧接再来个一摸一样的“平平仄平仄”,正常人都顺不来,哪怕我们只改成“司机酒一杯,亲人泪两行”,两句都变成了“平平仄仄平”,哪怕没有上下句平仄相对,整句也会朗朗上口得多。再举例笔者《五律*五月廿七日风雷大作中》中的一句“峻岭无言北(太行),奔流寂寞东(黄河)”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完全合律,这样的句子就能读出铿锵之气来了。
如果你认同了平仄合律的必要性,那我们再来谈谈如何分辨一个汉字的平仄,古今有所异同。现代普通话以北方口语为基,音调分为阳平、阴平、上(v)声、去声,就是俗称的一二三四声,其中一二声为平,三四声为仄。古音分为平上去入四声,平声大体和今天阳平、阴平相同,上去大体与今天上去相同,而入声普通话中已经没有了,今人如何辨别古音中的仄声,是一大难题,也是今人去理解古诗平仄规律的障碍所在。从简略的办法上说,南方人尚有较为容易的办法,因为随着历次人口南迁,古音在南方方言中较多保留,用方言发声较为短促的词通常就是入声,比如上例的“一”即是如此。对于北方人,也许除了查韵书似无他途了。然而真正重要的是,不论使用古音还是普通话的声调,我们必须遵守在同一首诗词中只使用一种声调的规则。
其次说说韵部,押韵似乎是诗歌的通律,无论古今中外,概莫能外。今人写古诗,是否需要押韵似乎不必讨论,如何符合押韵的要求才值得着墨。概括起来大概有这么几条:1.无论诗词,押韵时需要注意平仄。词看词谱,有押平韵,也有押仄韵的。而律诗、绝句都只押平声韵。顺便提一句,对联也是如此,上联必以仄声结尾,而下联必以平声结尾。至于为何如此,其实还是上面说的平仄音律上的考虑,仄声通作沉抑,而平声常为激扬。格律成于唐代,乃是一个开放昂扬的大时代,哪怕诗中有曲折,终了必为积极向上的,因此结句需用平声韵。到了宋代,为表些小情寞趣,平声韵实难为之,才出了许多押仄声韵的词牌。2.除了首联,仅在偶数句押韵,奇数句不押韵,首联第一句可押可不押。这个我谈不出什么道理,遵守就行,确实句句都押韵,可能越说越溜,速度上下不来。3.对今人比较困难的还是古音的变迁问题,很多今天看来不押韵的字,在古代是押韵的。典型的如贺知章的“少小离家老大回”这里的“回”必读成“huai”才能通顺。如何知道古音呢,还是那样,南方同学可以从方言中找找规律,但实在要确切,只能查韵书,古代人作诗其实也查韵书,常用的是《平水韵》。和平仄一样,今人写古诗,笔者主张不强求一定要用古韵,但无论用古韵还是新韵,必须符合同一首诗中仅用一种韵部的要求。
最后说说对仗,律诗的中间两联必须对仗。对仗的运用最见诗词的功夫,古人从小背对韵歌“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所以对句的工整性上来说基本不会有问题,但对仗的艺术性,是最考验的。笔者年轻时偏爱填词,不喜作诗,一方面固然因为年轻不懂诗的美,只觉长短句够骚。另一方面,也是因对仗太费脑细胞,对于今人来说,能够对上就登天了,想要不落俗套简直Mission impossible。比如笔者《五律*五月廿七日风雷大作中》中有一句“月明燕赵地,风啸斗牛空。”只能说很严整,但绝谈不上佳句。对仗在描景时恰如一块幕布,从画面的中间缓缓向两边拉开,如“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又如“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为什么给我们的感觉是从中间拉开,而不是从画面的一侧开始徐徐展开呢?这就是因为对仗的上下句不断,有联结,甚至可以互文。境界更高的对仗,不仅要字对,更要意对。意对的要义在于从比到兴,或者以赋启兴。可以是加强,如杜工部“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更可以是反差,比如苏东坡“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笔者的诗作中,可资一哂的不多,如《七律*辛丑江南秋信迟》中句“秋热秋凉一夜雨,开元天宝几回灯。”乃是从比到兴更兼赋余,又如《七律*庚子冬至》“每逢冬至思冬酿,须怯故人纵故歌。”以及《五律*冬日白云山闻桂》“眠风人自乐,照水我独愁。”则属反差。
综上,平仄和韵部是尝试近体诗词创作的基本门槛,练好对仗功夫则是出彩之处。至于平仄和韵部的规律具体如何,你可以去看经典如王力先生的《诗词格律》小册子,三四个小时就能基本掌握。也可以在B站搜几个教授的视频。这里就不再赘述了。如果看到这里看官被劝退了,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何必一定要用古体来作诗呢?这个时代本来也没有多少人读诗了啦。
二、 二、词
如果各位看官还未被劝退,那我们来谈谈下一题,词。
如果说律是近体诗的骨架,那么词就是诗的血肉,到底是白富美还是土肥圆,多半赖于我们的用词。
用词首先要雅,而且这种雅得符合时代和历史的双重审美标准,直接使用白话的古诗,不是拙朴,是拙劣。比如说这样的“贵州青年刘忠勇,网交女友寒月红。寒报未婚二十八,北京科大硕士生。“配个天津快板说唱会很溜,但是作为诗就像把好好一碗苏式爆鱼面倒进了罗宋汤里,滋味全无。举个正面的例子,笔者《七律*庚子岁末春来感怀》中有句“际遇从来无自在,人生到此喜清平。”同样平实的词句,但运词的组织上有张弛,再借助格律本身的美感,带来的效果就完全不同了。所以说,雅不一定是阳春白雪,而是需要潜心体会,用力不散亦不过。
第二,顺着雅往下讲,用词需要炼,最著名的炼词版本就是贾岛“僧敲月下门”的典故了。今人写诗,同样绕不过,炼字的要义其实在典故中已经明明白白,我们从同义的字词中进行排列组合,然后嵌入整句或者整诗去体会。举例,笔者《七绝*秋行滨江道中》有句“老渡(三林渡口)舟稀桥(徐浦大桥)影巨”。我们如果不注意炼词,很有可能写成“老渡船少桥影大”。稍微替换几个同意词,意思不变,语言的美感却不一样了。进一步举个更精微的例子,去年十二月,北京突然下了一场夜雪,笔者在朋友圈看到刷屏,为五绝一首。“夜雪诣长京,繁城忽欲停。荡胸千绪动,抬眼一灯明。”首句的诣字颇炼了几分。最容意想到的是“下”,但下的气势太大,与夜雪悄至的意境不合,更会强烈冲击诗尾营造的那种悄然一隅的感觉。也可以用“落”字,但仍然不够赋予这场雪一个丰富的人格。直到“诣”字出场,这一炼字的过程才完满。
词串联成句,除了炼词,有时需要整句推倒重新炼句,而且可能当时不满意,也想不出更好的表达。时过境迁,回头翻阅时结合后来的所想所感,跨越时光的通感,又能有新的收获。仍以笔者的经历举例,2014年曾作一首《七律*普吉皇帝岛日夜》“银沙碧水鱼无隐 直挂云帆到此徊。绿里山风邀蝶舞,金边海日唤云开。夜阑渔火听潮曳,星落雷声看雨来,懒起推窗不见月,蛾眉已逝与谁徘?”最后一句“峨眉已逝与谁徘?”其实有几分戏谑,而徘字用在这里也有凑韵之嫌。当时虽觉不妥,奈何一时难觅佳句,就放那了。等到2020年一夜难眠,再翻到此诗,窗外正好一弯新月于薄云间若隐若现,新句就到口头了,是为“银钩入梦是谁摘?”替回原诗,完美。
最后,谈谈遣词中的一些忌讳。遣词第一忌生造。今人有很多词汇在古语中很难找到对应的,比如“卧铺”这个词,直接入诗太俗,笔者曾生造一个词“浮床”来表达,结果弄巧成拙,贻笑大方。怎么办,如果实在找不到相近的雅词,那么就不要直接描述,用感受来侧写。举个例子,笔者经历的最惊险的一次降落在张掖,狭窄的河西走廊中,两边群山环峙,雨借风势,飞机如叶飘,几尝试降落因为太颠簸又重新拉起。飞机、颠簸、拉起这些词显然不适合直接入诗,这时候就需要侧写了。先是“云冷罩山雪,雨酣裹道喉”铺垫环境,接着“飞旋几不落,号啸待浮沉”来侧写,尤其“待”字将当时无能为力,惟求飞行员技艺高超的心境表露无遗。第二忌生僻,古人为了合律或者表达更优雅,常常用些生僻的词汇来代指,这些在古时的语境中,可能还为诗家人所熟。但在今天已经变成了茴香的茴的另外四种写法,用起来不免显得酸腐。典型如用于指代月亮的“流萤”。第三忌隔,关于隔是个深奥的话题,因为没有客观的标准,只可意会,无法言传,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对此多有示例,这里就不再赘述了。第四忌断,这其实是遣词后造句的忌讳,有些诗家喜欢做大赋,一堆华丽词汇的堆砌,这样的堆砌,造成的结果是语意断了,词不成句,句不成章。如“驱虎豹,捍山河,泣阎罗。雄狮威武……”满是堆叠,十几个字没有讲出一个完整的意思,古诗词篇幅短,省着点用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