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读叶嘉莹先生《谈陈寅恪与钱钟书二人对汪精卫之诗与人的评说》⑴一文,考释精微,获益匪浅。对于叶先生关于钱钟书《题某氏集》的解说,有几点不同看法,提出来供大家讨论。
为便于比较,先将钱钟书诗与陈寅恪诗抄录于下:
题某氏集
[ 当代 ] 钱钟书
扫叶吞花足胜情,钜公难得此才清。
微嫌东野殊寒相,似觉南风有死声。
孟德月明忧不绝,元衡日出事还生。
莫将愁苦求诗好,高位从来谶易成。⑵
阜昌
[ 当代 ] 陈寅恪
阜昌天子颇能诗,集选中州未肯遗。
阮瑀多才原不忝,褚渊迟死更堪悲。
千秋读史心难问,一局收枰胜属谁。
世变无穷东海涸,冤禽公案总传疑。⑶
据《槐聚诗存》之编年,《题某氏集》作于1942年。当时钱钟书困于汪精卫政府治下之上海,汪精卫的《双照楼诗词稿》才出版不久。钱之原诗题写于《双照楼诗词稿》扉页,其书今藏上海图书馆,首二句作:“扫叶吞花足胜情,钜公难得此神清。”⑷可知此诗为汪精卫《双照楼诗词稿》所作无疑。
扫叶吞花足胜情,钜公难得此才清:汪精卫之诗抒写心曲,吟咏风物,很有优雅的诗情;身居高位的人难得有像汪氏这样才华高妙、神志清醒的。扫叶:《双照楼诗词稿》有《重九登扫叶楼》诗。汪精卫《扫叶集序》:“中有《重九登扫叶楼》一首,颇道出数年来况味,因以‘扫叶’名此集云。”可知“扫叶”表示汪氏自道心曲。吞花:叶嘉莹先生解释为饮菊花酒⑸,笔者不敢苟同。“吞花”一语出自唐人冯贽所编之《云仙杂记》,其原文为:“虞松方春以谓:握月担风且留后日,吞花卧酒不可过时。”⑹可知“吞花卧酒”在“方春”之时,不是饮菊花酒。宋·王柏《题花光梅十首》其八《高下随宜》:“一樽月下吞花影,剔在须头点点香。”(引自“搜韵·诗词”)写梅花的影子映到酒中,饮酒时将花影一起吞下。吞花,都指赏花。诗中指汪氏吟花弄月。《双照楼诗词稿》中多有吟花弄月之诗词。胜情:优雅的诗情。胜,美妙。钜公:身居高位的人。才:原作为“神”。笔者认为“神”字更佳。“神”字既包含了“才”之意,又有“神志”之意。“神清”既可表示诗境清丽,又可表示神志清醒。从《双照楼诗词稿》来看,诗中常常流露出归依失所的忧感。可以看出,汪氏对于难逃败亡的结局是有所省察的。并且可以照应末句的“高位从来谶易成”,使全诗联结更为紧密。
微嫌东野殊寒相,似觉南风有死声:稍微有些不足的是,汪诗像孟郊的诗一样,显得过于寒苦;似乎隐隐流露出败亡之兆。嫌:不满意。东野:唐代诗人孟郊,字东野。苏轼有“郊寒岛瘦”之语。殊:很,非常。寒:贫寒,寒苦。孟郊诗多寒苦之语。南风:《左传·襄公十八年》记载,晋楚将战,晋国乐师师旷以乐占之,曰:“吾骤歌北风,又歌南风,南风不竞,多死声。楚必无功。”⑺此指汪诗中流露出败亡之相。
孟德月明忧不绝,元衡日出事还生:曹操的《短歌行》抒发了无尽的忧愁,结果在赤壁之战中战败;武元衡赋诗有“日出事还生”之语,结果次日凌晨赴朝途中被刺杀。孟德:曹操,字孟德。其《短歌行》诗有“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忧从中来,不可断绝”之语。叶嘉莹先生认为作者引用此诗是称赞汪氏能延揽人才,笔者也有不同看法。首先,从《短歌行》本身之意旨来看,就是抒写忧愁的。《短歌行》全诗分为四章,第一章总写忧愁难以排解。第二章写知音难觅之忧,第三章写故友难逢之忧,第四章写功业难就之忧。⑻其中虽有对人才的渴求,但“忧”才是全诗的基调。其次,从诗句本身来看,强调者为“忧不绝”,并非称赞之语。其三,从《题某氏集》全诗脉络来看,首联是对汪氏诗才的称赞。以下三联以“微嫌”领起,是写其不足的方面。二、三两联所用东野、南风、孟德、元衡四个典故,都是在为结句“高位从来谶易成”做铺垫,也就是说,这四个典故都是预言不幸成真之意。此处引用曹操《短歌行》,应用《三国演义》曹操横槊赋诗之典。《三国演义》第四十八回“宴长江曹操赋诗,锁战船北**武”叙述曹操赤壁之战前赋《短歌行》诗之后,刘馥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此不吉之言也。”⑼结果曹操在赤壁之战中战败。其四,《双照楼诗词稿》中写到的月明鹊飞之景也是失所无依之象。如《夜起》:“疏枝近河汉,还念鹊巢单。”《重九集扫叶楼分韵得有字》:“危巢失所蔽,岌岌不可久。宿鸟暮归来,栖讬已非旧。踯蹰集空枝,婉娈终相守。”《水调歌头·辛巳中秋寄冰如》:“鸿雁北来南去,乌鹊南飞又止,无处不零丁。”
元衡,唐代宪宗时宰相武元衡。唐宪宗元和年间,淮蔡节度使吴元济作乱,当时朝中有战和之争。武元衡主战,遭人忌恨。武元衡曾夏夜赋诗:“夜久喧暂息,池台惟月明。无因驻清景,日出事还生。”结果第二天早晨赴朝途中被人刺杀。⑽这一联以“元衡”对“孟德”,元、孟都表数目,二人同为身居高位之人;月明忧不绝,日出事还生,都是二人诗中之语,对仗工整,用典精切,极见功力。
莫将愁苦求诗好,高位从来谶易成:不要用穷愁困苦之语来求得诗句的工妙,自古以来身居高位者的预言常常会成为现实。将:用。愁苦求诗好:欧阳修、苏轼都有诗穷而后工的说法。⑾谶(chèn):会变成现实的预言。叶嘉莹先生认为上句(第七句)与“东野殊寒相”重复,下句(第八句)与“南风有死声”重复。⑿笔者亦有仁智之异。三句之“寒”侧重指生活贫寒,七句之“愁苦”则既包含孟郊的生活贫寒之愁,也包括楚军对晋战败之愁,曹操功业难就之愁,武元衡政见难一之愁,三句与七句是分述与总括的关系,并非重复。八句之“谶”也不是单指“南风有死声”,也包括孟郊之凄寒语,曹操“无枝可依”之不吉语,武元衡“日出事还生”之不祥语。四句与八句也是分述与总括的关系,不是重复。尾联不仅不是对前文的简单重复,而且是对全诗的有力收束,使全诗无一语无着落,前呼后应,浑然一体。
叶嘉莹先生对钱诗与陈诗作了比较,认为钱诗略逊陈诗一筹。⒀笔者也不尽赞同。陈诗作于汪氏去世之后,侧重于将汪氏一生放在历史长河中进行评判和思考,对汪氏之同情更多一些,历史感更深邃些。钱诗作于1942年汪精卫政府治下之上海,其长处在于对时局的准确判断和敏锐预见。《题某氏集》表面看是在评诗,实则借评诗指出汪氏难逃败亡之结局。所以,全诗评汪诗者只是首联,从颔联开始就转入对汪氏命运的预判。作者当时身处汪政府治下,其胆识也令人钦佩。叶嘉莹先生还说把汪诗说成“愁苦求诗好”不准确,可能就是没有看到钱诗借诗以评人的用意。如果将钱诗与陈诗进行比较,可以说各有千秋,难分伯仲。如果单就艺术技巧来看,钱诗应更胜一筹。
【注】
⑴《从传统到现代的中国诗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10月第1版,451页。
⑵《槐聚诗存》,北京:三联书店2002年10月第1版,第77页。
⑶胡文辉《陈寅恪诗笺释》,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8年6月第1版,第261页。
⑷胡文辉《陈寅恪诗笺释》,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8年6月第1版,第263页。
⑸ 《从传统到现代的中国诗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10月第1版,第452页。
⑹《云仙杂记》卷五,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⑺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3月第1版,第1043页。
⑻详见拙作《〈短歌行〉臆解》(“诗词吾爱网·渔樵的个人空间·论诗文章2017-01-04”)。
⑼《三国演义》。长春:长春出版社2006年1月第1版,第255页。
⑽见《旧唐书》卷158,《新唐书》卷152《武元衡传》。
⑾见欧阳修《〈梅圣俞诗集〉序》, 苏轼《答钱济明书》。
⑿《从传统到现代的中国诗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10月第1版,457页。
⒀《从传统到现代的中国诗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10月第1版,45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