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一的历史与庞杂的过去8.14

夜乘过路车归乡
下车尘面野荒荒，踽步星稀散暖芒。老父桥头倚灯火，算来相接逾十霜。

残荷按：我是一个记性不太好的人（虽然这可能和很多人的认知不符，但还是必须坦率地承认），而且在写诗时往往有贪多的毛病，因此不大能记住自己写过的东西。但是，老父桥头倚灯火，算来相接逾十霜却是常常能自然而然想起来的两句。
这首诗写的是涉及父亲的曾经持续十余年的一段经历。起初我在陕读书、工作，由于老家位置偏远，交通不便，逢年过节返乡不但要坐时间漫长的火车，还要坐过路的汽车才能抵达老家。因为是过路车，所以下车地点往往是离家还有几公里的某个岔路口。返乡客子下车一望，江色茫茫，隔江人家灯火闪烁，隐约地瞅见了人影，父亲摩托车“嘟嘟嘟”声逐渐清晰地传到耳边。
如果单纯地照上边这般解读，许多有类似经验的读者大概都会觉得这一幕温馨异常，也会很自然地想象这对父子的关系一定是十分的融洽。然而，这富有煽动性的一幕其实是由单一文本建构出的单一历史，而非真实过去的全部。事实上，我始终未曾忘记的是，在非常长的时间里，我与父亲的关系是非常不和谐的，以致于现在我手机电话簿里，母亲被我标记为“妈妈”，而他则被标记为充满威严感的“父亲”，很显然这样的区分是出于下意识的。
父亲的疏离与威严与少年时期许多凝重和充满不快的记忆是密不可分的。他很少和自己的两个孩子交流，说话时总是板着脸（现在大抵也是如此），而且语气往往直截了当，缺少回旋的技巧与耐心；总要求孩子看书，自己却未曾做过这方面的榜样（我记得曾向母亲吐露过这样的抱怨）。种种不佳的印象导致我在上大学后，还去信指责他要为哥哥没有考上大学承担责任，就因为感觉他没有尽到父亲的职责。但父亲始终没有回应，——不管以何种方式。自然，这是他的一贯作风。
在很长的时间里，我曾相信我对他的看法以及批评是确凿无疑、不可颠覆的，直到我自己成家立业之后。我渐渐意识到，除了对他拥有一些刻板印象之外，其实我对他的了解和认识都很少。譬如他的性格是怎样形成的，他成长过程中又遇到过怎样的挫折，他在成家后遭遇怎样的压力，他的婚姻质量如何，抚养教育孩子是否力不从心，等等。很显然，我对这些问题的观察与了解都是只鳞片爪，不成系统，甚至是从未深入思考的。这就如心理学上的“冰山理论”所指出的，我只看到父亲生命中极其微小的露出海面的一截，而隐藏在海面以下的庞杂的其他侧面是我甚少关注和了解的。
在这个意义上说，诗既建构历史，同时也遮蔽历史。因此，在我们为文本建构出的历史所感动之时，不应忘记，隐藏在记忆烟云的背后是漫天闪烁或者阴郁的星辰，它们无声、无序、庞杂、交错，正是我们不应忽视却又常常忽视的全部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