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被“腰崭”了的七律
——读苏轼巜和子由渑池怀旧》
那一年苏轼的弟弟苏辙送哥哥苏轼去陜西任职凤翔府签判,这是个八品知府助理。凤翔离京城一千多里。当时苏辙担心父亲成为空巢老人，获得朝庭的恩准后，便留在京城做官。苏轼出发的时候，苏辙相送。时值寒冬腊月，大雪纷飞。这一对同胞兄弟、平生知已，想起数年来形影不离，如今即将分别，天各一方，真是依依难舍，于是苏辙弟弟后来就写了一首渑池怀旧诗寄给哥哥：
相携话别郑原上，共道长途怕雪泥，
归骑还寻大梁陌，行人已度古崤西。
曾为县吏民知否，旧宿僧房壁共题。
遥想独游佳味少，无言骓马但鸣嘶。"
诗意是当年我们兄弟在郑原上话别，共同担心前路艰难。我骑马回家时，在乡间的大路上神情恍忽，若有所失。总是想着远行的家兄已经平安翻过崎岖的崤西古道了吧。渑池这个地方，我十九岁时曾被任命这里主簿，不知当地老百姓是否知道。当年赴京时，经过这里，我们父子三人还歇宿僧房共题壁诗。今天兄长离我而去，想来你独行一定寂寞，没有人和你说话，风雪迷茫中只能听到骓马的嘶鸣。诗中的“大粱”、“古崤”是两个地名。“陌”是田野中的平路，古崤是山区，“骓”是一种青白毛相间的马。
苏辙的这首诗是怀旧，是回忆，又是惜别。回忆当年“曾为县吏”，回忆“共题僧房”，数年光景晃如昨日，不免令人感叹，又惜别哥哥“独游”，不过有什么办法呢？一踏入仕途，当了体制内的人，就像棋盘上的棋子，不能摆脱任人支使的命运了。
这首诗写得工稳，但在内容上只是反映了当时分别的情景。即使仔细吟誦，也只能感觉到一种依依惜别时的伤感和惘然。抒发的也是被一些诗人写去写来的岁月飘零的感慨，并无新意。因此只能算是一首内容平平的作品。但正是这首平常的作品，激发了他的兄长，写出了一篇名扬千古文坛的诗作。
话说苏轼在凤翔收到这封书简后，就立即写了一首和诗回复。这首和诗每个韵字都与原诗相同。玩这种高雅的文字游戏是要具备一定的诗学修养的。通过和诗的创作有时可得到一些惊人的句子，更重要的是引起一种共鸣，大家得到了情感上的满足。写和诗是古代文人的一种必备的写作技巧，诗人们乐此不疲，流传至今。苏轼读了弟弟的怀旧诗深为弟弟的咏叹所动，在对人生茫然的共鸣中也用相同韵字写了下面这首回复。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苏轼自注:往日马死于二陵，骑驴至渑池
此诗前四句一气贯串，自由舒卷，超逸绝伦，散中有整，行文自然。首联两句，以雪泥鸿爪比喻人生。一开始就发出感喟，发人深思、引人入胜。是对弟弟诗中所流露出的怅惘的回应和启发。我亲爱的弟弟你知道人生的经历是什么吗?我认为它就像是天上长征的大雁落在茫茫雪地上偶然休息一下后，留下的一些足跡，以后又鸿雁继续展翅高飞远翥。这四句话可以独立成篇，后来便凝固成一句成语"雪泥鸿爪”。
在中国古典诗歌和现代诗歌中同时存在一种理趣诗，只平平淡淡地写一种现象，但这种意象需要读者根据自己的阅历去印证，因而出现诸种诠释。这首诗的一、二联同样如此。我觉得很难定意的便是第四句“鸿飞那复计东西”。这是一个完整的主谓宾结构。“计”有计较的意识，“东西”既是方位并列词组，也可指事物。读来颇费周折。
我觉得如果把诗中的“东西”二字理解为雪泥爪痕，那么"鸿飞无复计东西”的意识便是鸿飞离时不会眷顾这些遗跡了；如果同时又把"东西"理解为方位，诗意就会是鸿飞时没有方向性选择，无拘无束顺其自然。这样的诗意就会让人想起陶渊明的诗句，纵浪大化中，不自以心为形役。那末诗人是在赞美鸿雁吗?读不出。因为诗人不加点评不发议论。只是白描手法。仅是提供一个飞鸿的意象而己。但是这个飞鸿的意象很投合禅道，故古人注释这诗，多引用宋代一位禅师的名言"譬如雁过長空，影沉寒水，雁无遗踪之意，水无留影之心”。这就成为腰崭本诗、剥离前四句而成偈语的契机。当它凝固为一句成语后，后面的那两联被人遗弃了。
林语堂先生也就是这样把它翻成英文的并介绍给外国读者的：
To what can human life be likened?
Perhaps to a wild goose’s footprint on snow ;
The claw’s imprint accidentally left,
but carefree the bird flies east and west.
林先生仿佛只译了四句：
人的生命可以比作什么？
也许是雪地上一只大雁的足迹；
爪印意外地消失了，
但鸟儿还是自由自在地飞东飞西
此诗的后四句照应“怀旧”诗题，以叙事之笔，深化雪泥鸿爪的感触。五、六句说当年拜谒的老和尚已死，我们题诗的壁已败坏，诗也不见了，真是故人不可见，旧题无处觅，人事无常。尾联是针对苏辙原诗“遥想独游佳味少，无言骓马但鸣嘶”而引发的往事追溯。回忆当年旅途艰辛。有珍惜现在勉励未来之意，因为人生的无常，更显人生的可贵。艰难的往昔，化为温情的回忆，全诗悲凉中有达观，低沉中有昂扬，展示了诗人内心强大、达观的人生底蕴。
苏轼这首诗有些像对人生无常进行论证的论文。先立论人生无常，一切都是短晢的，如鸿飞踏泥，继而用老僧坏壁来支撑。但丝毫没有把人生经历通通舍弃遁入空门的意识。读完并不觉得人生空幻，反有一种眷恋之情荡漾心中，犹如冬夜微火。故禅师的䆁义是信仰的成见，不是诗意。而苏轼是通过提醒来与弟弟共享这不平凡的记忆。恰是本诗的主旨。窃以为这首这样颠倒来读意思更通畅：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是呵，虽然人生无常，在这世上的，留下的痕迹也不可长保，但只要有与之共享回忆的人，便拥有人世间的温馨。今天我们诗词网的朋友在这里敍旧，抱团，有话可说，难道不是这样的吗？故苏诗中的这两句不是冷泊的禅语而是人生之歌呵。
写到这里恰一微友向我发来一首歌:
人生就像一出戏/茫茫的人海我和你/缘份让我们相聚/多少坎坷身边陪伴你/度过多少风风雨雨/我的生活充满意义/那些难忘的回忆!
读着苏轼的这首诗，听着这首深情的歌，我亦浮想联翩。那往日的崎岖，峥嵘的岁月，谩漫的难行路，和有着共同甘苦的兄弟朋友……岂可忘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