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 槐花 怀乡情

“谢却海棠飞尽絮，困人天气日初长......”又到了孟夏这柳絮吻腮，榆荚粘鬓，花事盈瞩的时节，偏遇上冠毒流窜，殃及沈城，无奈只好再次困居家中。或许是禀性使然吧，足不能出户，心却时不时地飘向户外的芳菲。品读着东坡先生“槐林五月漾琼花，郁郁芬芳醉万家”的诗句，思绪竟恍恍惚惚飞回了故乡大连的槐蕊、槐香以及与之相关的人和事......

十六岁时，我上高中，进入大连二中学习。

那是一所从我家居住地换乘两趟公交车才能到达的学校。少年心性的我，也不嫌路远，每天乐呵呵地往返，喜欢的就是能一路亲和着美景上下学：

宽阔坦平的林荫道，槐繁柳茂。叮叮当当穿行在轨道上的电车，边享受着垂柳的抚摸，边与高槐的絮语唱和呼应；栉次鳞比的小洋房，别致清幽，安安静静掩映在槐影桐风中，引人遐想。  

沿途的站点、街巷也都被赋予了富有诗意的名字：明泽街、风景街、枫林街、杏林街......不知是出于哪位词客骚人的创意。

正是在这段路上，我看到了最美丽的槐花，嗅到了最馥郁的槐香。

那是五月中旬的一个早晨，我从明泽湖畔下车，向着学校方向走。无意间抬头，蓦然发现上周六还是满眼绿色的槐树们突然涌起了花潮：

 一嘟噜一嘟噜洁白的花穗挂满了树头，密密匝匝，如玉钿穿缀而成的璎珞。

此时的它们，不像桃花、杏花那样拼命张扬着花瓣、暴露着花蕊，带着大胆的妖冶，放肆地簇拥于枝条。而是娇羞地蜷缩成一个个彼此牵着手的小荷包，从槐叶的碧纱橱悄悄钻出来。矜持地等待几天后的绽放。

单就状貌而言，有点儿像雾凇，但用雾凇来比拟形容，显然不合适。雾凇哪有它的鲜活、温柔和亲切？

摘下一簇细看，槐蕾攢玉，槐米凝珠，花冠似蝶，花萼如钟。洁白中泛着隐隐的黄绿，只是一派淡雅，丝毫不见俗媚。

最难忘是它的芬芳。浓郁扑鼻，直透心脾。随风飘来，香中蕴甜，甜里沁香，香甜得让人痴迷、让人沉醉，忘记了身处何处，忘记了欲往何方。只是流连徘徊，不肯离去。

读到到高三时，我对槐和槐的文化开始有了日渐丰盈的认知。从“问我祖先何处来，山西洪洞大槐树”的祖训，到“槐花黄,举子忙”的谚语；从董永巧遇七仙女的槐荫证婚，到南柯太守的槐安残梦；从苏轼写的《三槐堂铭》，到周代大臣朝拜天子“面三槐”的制度。都耳熟能详。

对语文老师在正课之外旁征博引的那些诗句——“槐催举子著花黄，来食邯郸道上粱”“槐黄灯火困豪英，此去书窗得此生”更是记忆深刻。已经填就报考志愿表的我们，明白老师的苦心。

然而，我和我的同届们终究没能参加高考。

一场“文化大革命”打碎了平静、打断了憧憬、打乱了人性的正常发展。连校舍都恨不能拆了烧了的疯癫、狂躁，哪还容得下赏槐觅香的惬意。裹挟在狂涛怒浪中我也参加一个叫“鏖战急”的红卫兵造反队，随大流去“破四旧”，批斗老师和校长，还“反戈一击”批判语文老师教我们背咏槐诗是“腐蚀青少年纯洁的心灵”。

诚所谓盛极必衰，将近两年的折腾之后，享誉“四个伟大”的那位，不再关注、操控红卫兵了。我们也厌倦了喊打喊杀的闹腾，各回各家，如鸟兽散。

仍保持频繁来往的是一位张姓女同学，她是我同一个红卫兵组织的战友。她长得白白净净，略带一点儿痴肥。是个文文静静的女孩。我们谈不上两情相悦，无非就是互相串串门，一起在明泽湖畔走一走，一起到南山公园坐半天。

唯有一件事让我至今记忆犹新：

那天，在她家的槐树下，一向习惯于托着粉腮，眼睛几乎一眨不眨，听我海阔天空胡侃的她，居然破例打断了我的口若悬河。摘下一支槐叶，强行邀我一起玩小孩子才玩的数树叶游戏。她满面认真地选定代表我的一片，掐掉一半。嘴里不是通常版的歌词而是变换成“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吃食，单咬那个人”。没心没肺、不解风情的我，当时只顾着嘲笑她的神神叨叨，却没留意她为什么这样改编？“那个人”又是谁？

唉！错过的，毕竟错过，留下的只余怅恨。醉人的，或许还在，只是我已远离。

如今，几十年过去了。我已彻彻底底变成了大连的弃儿。尽管在梦里也曾偶尔回去过几回，醒来时只剩下漂泊的倦意。“有情知望乡，谁能鬒不变......”那里的海、那里的山、那里的街道、那里的学校、那里的槐、那里的人，你们还好吗？

        隔屏眺望（赋 春）    2020年5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