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康震教授讲格律，郦波老师讲集句”一直是我的期盼，好在他们二位从未让我失望，每到大型节目，康教授总会写出一首不合格律的诗词或对联，郦老师也总会表现一下集句的水准。
第二届中国诗词大会，郦老师集句作诗如下：
人间有味是清欢，照水红蕖细细香。
长恨此身非吾有，此心安处是吾乡。
七言绝句的第一句尾字如果是平声，一定要押韵，可是“欢”明显和“香”、“乡”两字不在一个韵上，恐怕郦老师根本不知这个规则吧？至于集句的内容，先不说意思连贯与否，短短28个字，重了两个“是”、两个“吾”、两个“此”，并不是说绝对不行，但是至少显得不那么高明。而第三句“长恨此身非吾有”，第六字“吾”字的平仄应该是仄声，是这句的原主人苏轼出问题了吗？并非如此，苏轼的原句是“长恨此身非我有”，郦老师改了一个字，不但出律而且重字，实在是点金成铁，也暴露出他可能不懂诗词格律的问题。
第三届中国诗词大会，郦老师又做了一首集句诗：
将军空老玉门关，青海长云暗雪山。
愿得此身长报国，辞君一夜取楼兰。
这首集句比去年的有所进步，至少没有出现明显的不押韵和乱改诗句造成的不合格律现象，但仍然重了“长”字。重字姑且不论，看看这首诗的韵脚：在平水韵中，“关”、“山”都属于“十五删”，“兰”属于“十四寒”，虽然不明显，但仍然押不上韵。今韵古韵的讨论沸沸扬扬，这里且先不必多说，但集句作诗无论如何也应该是依古韵的。这就像做旧仿古，在仿制文物上题几个简体字，合适吗？
郦老师还创作了一副集句联：
春风杨柳万千条，风景这边独好；
飞起玉龙三百万，江山如此多娇。
这副联集的是毛泽东诗词，但懂点对联的人一看便知，“春风”与“飞起”很难形成对仗，其余地方也算不得多工整，倒是后一个分句还不错。其实，后面这句并非郦老师原创，而是郭沫若所集，他的全联是这样的：“江山如此多娇，飞雪迎春到；风景这边独好，心潮逐浪高。”不但对仗工整，可能也有特意在句脚上采用相似韵母的考虑。对比而言，郦老师的集句实在是不敢恭维了。
集句是文字游戏，属于小技，但从中也能看出一个人的文学素养如何。另外需要补充的是，中国诗词大会是录播，并非，所谓几分钟临时写出的集句考虑不充分这种托辞是说不通的。
二
集句的意思，就是用古人诗词中的成句，重新剪裁拼凑，形成一首新的诗词。我没有考证过集句的历史，印象中王安石的集句比较多也很有些著名的，《梦溪笔谈》说王安石“始为集句诗”，不知确否？
王安石曾有一首集句的七言绝句：
年去年来来去忙，倚他门户傍他墙。
一封朝奏缘何事，断尽苏州刺史肠。
王安石的老对头司马光也有一首集句，用了同样的“年去年来来去忙”几个字：
年去年来来去忙，暂偷闲卧老僧床。
惊回一觉游仙梦，又逐流莺过短墙。
“年去年来来去忙”是唐人郑谷的诗句，之后司马光的“暂偷闲卧老僧床”同样是郑谷的，至于其他几句，恕我寡闻就不知道了。
不但可以集诗，也可以集词，这就又难了一分。与王安石、司马光合称“变法TFboys”的苏轼就集过一首《南乡子》：
何处倚阑干。弦管高楼月正圆。胡蝶梦中家万里，依然。老去愁来强自宽。
明镜惜红颜。须著人间比梦间。蜡烛半笼金翡翠，更阑。绣被焚香独自眠。
各句分别出自杜牧、崔涂、杜甫、李商隐、韩愈等人，当然有些诗句的版本可能和我们现今流传的有所出入。
三
语句流畅是集句的第一要素，而如果从难度来讲，律诗肯定要比绝句难得多，因为中间两联需要对仗，也就是说你要挑古人的句子重新配对，这真是“心有灵犀”了。这里不说古人的集句律诗，讲一首当代诗人伉俪熊东遨、周燕婷的集句：
共乘休沐暇，寻迹到烟萝。
雨尽禽声寂，溪深树影多。
山川相映带，律吕自谐和。
沓嶂开天小，能容野客过。
一、四、五、八句为熊东遨所集，二、三、六、七句为周燕婷所集，依次集自孟浩然、陆龟蒙、函可、吴俨、洪适、吴与弼、宋之问、邵雍，意脉贯串，偶对工巧，可谓琴瑟和谐，令人羡慕。
中国文人有强烈的自虐倾向，就喜欢自我挑战地狱模式，律诗中的两联对仗并不过瘾，似乎专门集对仗的句子才更爽一些。于是，当对联这种文体成熟后，集句对联就开始大行其道。比如，有人集李白、晏殊句题苏小小墓：
桃花流水渺然去；
油壁香车不再逢。
有人集白居易、王维句题武则天庙：
六宫粉黛无颜色；
万国衣冠拜冕旒。
有人集白居易、王勃句百花洲：
枫叶荻花秋瑟瑟；
闲云潭影日悠悠。
有人集王维、李白句题某酒楼：
劝君更尽一杯酒；
与尔同销万古愁。
都是耳熟而详的诗句，一经妙手剪裁便焕然一新，切景切事，别有一番风味。
四
对联继续向前发展，便有了诗钟。诗钟分为分咏、嵌字两大类，前者是上下联各写一种东西，后者是在固定的位置用上固定的字。诗钟是种文字游戏，文人墨客当然不会放过用集句来增加难度、逞强好胜的机会。
民国时的四大公子之一张伯驹就很擅长诗钟，尤其擅长集句分咏，兹举几例：
集韩偓、李白句分咏“吃药、浮云”：
忍苦可能遭鬼笑；
长安不见使人愁。
集杜甫、李商隐分咏“庸医、卦者”：
新鬼烦冤旧鬼哭；
他生未卜此生休。
集崔护、方干分咏“络腮胡子、牡丹”：
人面不知何处去；
狂心更拟折来看。
老句翻出新意，读后实在忍俊不禁。
嵌字诗钟更是使用集句的好机会。有次钟题为“女、花二唱”，即将“女”、“花”二字放在每句的第二字，大家纷纷“剽窃”古人，最后的三名最佳诗钟如下：
其一：
青女素娥俱耐冷；
名花倾国两相欢。
其二：
商女不知亡国恨；
落花犹似坠楼人。
其三：
神女生涯原是梦；
落花时节又逢君。
第三联又有人说是分咏“妓、扫帚”之作，同样令人拍案叫绝。
五
以上的对联也好、诗钟也好，都是单句集句，自然也有越扯越长，把多个句子揉捏在一起的集句。
说到这种集句，最出名的就是梁启超，他专门写过一篇《苦痛中的小玩意儿》，讲述自己集句的故事，其中佳句颇多，比如赠徐志摩的：
临流可奈清臞，第四桥边，呼棹过环碧；
此意平生飞动，海棠花下，吹笛到天明。
又如赠蹇季常的：
最有味，是无能，但醉来还醒，醒来还醉；
本不住，怎生去，笑归处如客，客处如归。
梁启超共写了二三百副之多。其实，梁启超的这些作品固然是佳作，但也有增字、减字、换字的问题，有时对仗也不那么讲究。而梁启超说“古人没有集词者”，恐怕也是想当然了。比如，清人许太眉就有一副相当有名的集句题花神庙联：
海棠开后，燕子来时，良辰美景奈何天，芳草地，我醉欲眠，楝花风，尔且慢到；
碧解倾春，黄金买夜，寒食清明都过了，杜鹃道，不如归去，流莺说，少住为佳。
清人顾文彬更有一本《眉绿楼词联》，专门记载他的集词句题联。
比如，题怡园遁窟之作：
雪巢不夜，梅槛移春，树底行吟，说与山童休放鹤；
云洞题诗，画堂劝酒，阑干拍遍，醉扶怪石莫呼猿。
上联全集张炎，下联全集辛弃疾，相比梁任公，难度更大，对仗也更工巧。
又如，题怡园湛露堂之作：
仙子驾黄虬，玉树悬秋，清梦重游天上；
中宵按瑶凤，琼楼宴萼，古香吹下云头。
上下联全集吴文英，真是巧夺天工。
六
民国时还有位集句达人名叫邵锐，他一生集句3000余副，专门出版了一本《衲词楹帖》，我将他这本书的“前言”附在这里，大家可以体悟一下他对集句的认真：
一、锐集词联始于乙丑，初欲遍选唐宋元明诸贤词句纂成巨帙，尘务栗鹿，时作时辍，迄庚午岁首，得宋词约三千联，先付剞劂，异日有暇或本初衷更成续集，未可知也。
二、词人调名附注联后以便查考。
三、词家有专集者，举其书名，无专集者，举其别字，别字难考者，则举其名，名相同者，则冠姓，以别之词集。名同者，则一举书名，一举别字，以别之，别字相同者亦然。
四、书末附词人姓氏一卷，仅记词人之姓名别号及其词集书名，凡为楹帖所采用者，圈其旁以识之，至词人爵里他书多详兹不复赘。
五、词人书名别号往往雷同，楹帖为避免复见，只可举姓名以别之，临池时，可检词人姓氏，易以书名别号，或悉举姓名均便。
六、摘句集联端绪繁杂，其间词人调名之误置字句之讹谬诚所难免，大雅宏达幸垂教焉。
此书集句按字数排列，从七言直至二十言以上，分门别类，一丝不苟，之后又附列宋词人名录，从皇帝到学者到平民，再到神仙和尚，无所不有，数百余人，真可谓用生命在集宋词。
七
有集诗词的，自然也有集古文的。集古文难度更大一层，因为长短不一又没有天然的韵律感。况且，古人“经史子集”分得清楚，所谓“用史不如用经”，还非要讲究“门当户对”才行。
比如，有人集论语、孟子曰：
未有小人而仁者也；
然则夫子既圣矣乎。
此联对仗工整，尤其是虚字之处非常讲究，联意也相互贯串。当然，集圣人之言也有搞笑的，比如这副：
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
有寡妇见鳏夫而欲嫁之。
同样是上联出自孔子，下联出自孟子，通篇看来却颇有些无厘头的感觉。
集古文并非一定要板起面孔，也可以摇曳多姿：
衔远山，吞长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
送夕阳，迎素月，当春夏之交，草木际天。
此联分别从《岳阳楼记》、《醉翁亭记》、《黄冈竹楼记》、《放鹤亭记》中取材，范仲淹、欧阳修、王禹偁、苏东坡都被拿来做枪手，可谓打得一手好算盘。
另有一些带颜色的集古文联，此处18岁以下未成年人请自动马赛克：
始做鞠躬如也，入公门，仰之弥高、钻之弥坚，赧赧然、强而后可；
以成美目盼兮，策其马，油然作云、沛然作雨，洋洋也、欲罢不能。
此联文字全部出自四书成句，一经别有用心的拼凑歪解，居然描绘了一幅活色生香的洞房花烛夜，不得不对作者的脑洞由衷感佩。
八
古时的集句偷不了巧，别说电脑检索，翻一本书都麻烦得很，全靠硬智商、拼库存。到了当代，由于“搜韵”的检索便捷，集句已经不显得那么高大上了，所以往往要在边缘地带动脑筋。借着信息量大爆炸，文体也极大丰富的“东风”，除传统集句外，更有集新诗、集小说、集网络语、集外国典故者，不胜枚举。
数年前曾见到一位名叫孜孜的网友，有一副集新诗的对联：
红枫沙沙作响，你跣足行来，终是个凄凉的过客；
夜雾冉冉上升，谁鼓翼飞去，追随着困倦的波澜。
作者注释，此联集了特拉克尔的《在秋天》、李金发的《温柔》、歌德的《幸福的憧憬》、歌德的《中德四季晨昏杂咏》、拜斯的《流亡》、阿波里奈尔的《密腊波挢》。这些诗我一首也没听说过，但是把白话诗中的句子捏合在一起指向一个主题，句与句间的勾连严丝合缝，又蕴含了深厚的哲学意味，诚然佳作。
还是回归古典、回归传统，我有位朋友网名叫太李白，曾有一副纯粹卖弄技巧的集句联，权作本文收结：
上阳花落，两两三三，两两更三三，两两三三而已；
火影星分，千千万万，千千并万万，千千万万如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