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咏史乐府

 

狄曰：余学诗也晚，而诗思渐竭。观既往，以乐府最为得意。兼因雅爱古史，遂多吟咏。史者，实也，夫任人打扮之说，失之于董狐。而文学之实，在于以打扮得其风骨，此即长吉之“求取情状”也。适逢失眠，披衣以选。佐以淡酒，尽此良夜。

 

【1】白纻火曲
铁崖铜柱黄金锁，秃鹫苍鹰恒饥饿。
肝肠啄尽还复生，谁教英雄盗天火。
柘弓石斧呼啸歌，红焰蓝烟炙白鹅，
燧人沉醉颈亦酡。

（狄按：我族火种，并非盗取。宜以为傲。）

 

【2】夏姬歌

西施尝清酒，纯醪饮夏姬。
摄魂谁最似，海伦作前驱。
娇身颇辗转，横祸多狼藉。
可夫尽俗子，豪杰生觊觎。
武库来窃玉，上国赋无衣。
大夫七奔命，士卒填沟渠。
倾国何足道，翻覆天下棋。

（狄按：搅动风云者，申公巫臣也。争风吃醋及于国士，楚王、令尹脑子进水了？）

 

【3】铸剑子

铸剑子，憨儿鼓皮囊，

老妻兑铜锡，我自观褐赤。

赤水注入黄泥范，秋水澹澹烟云渍。

郑贾日来几催促，一尺秋光帛百尺。

百尺或可易千金，逐利须向吴越去。

专诸遗孤为上卿，自刭三行皆上士。

铸剑子，使人轻生死。

（狄按：“卖命”一词，最是传神。）

 

【4】别佳人

夜已深，王已醉。

花眼看西施，捧心今时媚。

莫叹息，莫垂泪。

且复作秾歌，共忆初相会。
抚 玉 足，把玉腕，
怜卿痴，思吾愧。

環宝理当归健者，彤弓折断情枯萎。

传语范大夫，珍重冷花蕊，

如其不然逢新鬼。

取剑来！好剑呵！

属镂锋刃清如水。

 

【5】易水歌

玉轼银毂金当卢，乌漆首级锦画图。

白水青风吹霜雪，筑鸾啸叫剑龙哭。

变徵羽声为谁歌，云仇雾恨满山河。

渐离含笑已会意，燕丹扼腕空婀娜。

虎狼孜孜噬骸骨，血酿红醪真荼苦。

如芥微躯不足惜，只博天心凝五步。

奉使百人捧琳琅，直入崤函道阻长。

铁铸肝胆秦舞阳，丝履灿灿彩袖香。

（狄按：不惟荆卿未察觉隐患，即秦舞阳亦不自知也。）

 

【6】淮阳行

星沉月隐敷墨云，春风飒飒吹秦军。

单衣远自云梦来，抚弄纹样俱伤魂。

黑夫与惊亲兄弟，兄持长戈弟持戟。

家人已耕旧楚田，敢不并命并楚域。

淮水寒凉洗肌骨，铠甲内衬新裙襦。

伍长朝食分浊酒，将向淮阳作蚁附。

（狄按：据湖北云梦睡虎秦简《“黑夫”、“惊”之家书》作。）

 

【7】嚎啕歌

项梁不带剑，归来袖寒风。

君与父皆死，市上语汹汹。

天地为飘转，白日自颓倾。

登堂犹掩泣，入室始纵声。

虎啸出胸臆，狼嚎发喉咙。

捶床多少血，河汉雨流星。

秦卒楼上歌，楚人楼下行。

老者顾看我，怜恨总含情。

掩门岂壮士，勇怯辨龙虫。

三户初辛苦，何岁屠关中。

嬉笑来阿羽，骨重神且萌。

收泪选兵书，细说与重瞳。

 

【8】猎项羽

昔日畏之如虎，今日甘之如饴。

猛虎不足道，同袍是劲敌。

上乎？上矣！捅他，捅他们！

上乎？上矣！砍他，砍他们！

血淡似微雨，命轻似浮云。

刘季一诺重，何止千万金。

君不见，未央宫前刑白马，中有分羹五勋臣。

【9】拟行路难

君不见，沧海老龙泣涟如，天帝求取夜明珠。

明珠既去水殿黯，颜色惨淡诸水族。

君不见，斑斓鹦鹉巧喉舌，金笼供养唱欢歌。

歌唱芳洲风馥郁，云天花地翔六翮。

佳人怀壁岂无罪，丘跖窥视皆可畏。

千古犹颂睨柱勋，图穷事败作雄鬼。

青门瓜田隐故侯，季布然诺壮肝肺。

君不见，万方裾下称臣子，田横以此为奇耻。

慕义求全五百士，敢传利剑刎颈死。

 

【10】消夏乐府·其四

刘季游云梦，韩信载后车。

我固当烹语，竟是对谁说？

诸王如龙在渊野，列侯眼神生曲折。

哎呀呵呵解其缚，尺寸膏腴漫交割。

华筵樽酒更颜色，争执将兵孰与多。

（狄按：韩信被刘邦拘捕，即曰：“果若人言：‘狡兔死，良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天下已定，我固当烹！”刘邦当时傻眼，王侯们都听着、看着呢，杀不得，杀不得。）

 

【11】樊哙歌

（夫樊哙者，以狗屠从亭长，封列侯，定食舞阳五千四百户。历数军功，从，斩首百七十六级，虏二百八十八人；别，破军七，下城五，定郡六，县五十二，得丞相一人，将军十二人，二千石已下至三百石十一人。更兼鸿门行磊落而语灼灼，项羽夺气，其英勇豪迈，可得疑乎？然重瞳一瞬，即曰“壮士”，实未晓英雄之欺人也。古今读史者皆忽其智略，诚为憾事。余雅嗜狗肉、厌猫狗党，遂作乐府，为狗屠张目，超拔其于绛灌之上，快哉快哉！）

黄犬吠、白犬哭，韩卢宋鹊俱喑呜。

壮士长技施秦楚，几处山河红模糊。

苦谏不惟张子房，亭长振袖卧咸阳。

六国女儿能销骨，珍宝炫目亦如芒。

狰狞虎帐压墨云，带剑拥盾入军门。

啗彘肩、饮卮酒，横利齿、生娇嗔。

愤语危言何婉转，重瞳沉醉未识人。

扈从赤龙复入海，刀俎鱼肉定逡巡。

戚氏舞，刘季歌，彩雉鸿鹄两婆娑。

淮阴贵重宜奉酒，大王临臣跪婀娜。

老妻专宠初心在，樽俎盘桓试侯伯。

长乐钟室喋恨血，咨嗟慨叹曾张罗。

于时列队何草草，酂侯留侯欢愉少。

排闼直入验君王，震恐博局无分晓。

且啜泣、且哀号，槛车至、衣素缟。

使者背汗蒸行露，肝胆俱枯将军老。

戟林镞雨气豪雄，耗尽智略属内争。

猃狁控弦四十万，犹言汉帜可横行。

 

【12】 凯旋歌

圣天子，不录过，玉门关，今不阖。

恶少年自大宛归，筋骨已被风消磨。

伙伴皆死嘤嘤哭，不复闾里称健者。

汗血宝马如红玉，急诏上林种苜蓿。

（狄按：贰师征大宛，仅得惨胜。）

 

【13】断刀

东胡颈血曾痛饮，匈奴两臂屡斫断。

得遇大宛铁兜鍪，伙伴摧折成恨憾。

余烈奋发剖肺腑，拾取残阳泪如线。

归来悬著中梁柱，欲令子孙时时见。

（狄按：是勇气未竭者。）

 

【14】覆师后歌
风断续，云开合，秃鹫笑，雨雪落。

汉家赤帜绣团龙，鳞飞爪残拟花蛇。

沙丘草疯长，男儿鲜血沃。

秦之缶，梁之瑟，赵之讴，楚之歌。

一人唱，万人和。

携彤弓兮涉长河，披玄甲兮征朔漠。

竭力战兮军败绩，天不佑兮隳武德。

弓弦断，剑锋折。

割开喉管犹喷沫，镞入胸腹沸肝膈。

拄矛立死子，

终不旋足踵，更须盛赞五属国。

实恨贰师屈旌节，大好头颅遭斫剁。

日复日，月复月，年复年，

常啸咏，驱无聊，待振作。

终来上林雁，云中传令谟。

骠骑有弟作周公，史氏曾孙承汉祚。

并遣十六万骑五将军，辅以常惠之捭阖。

恭罚猃狁，意欲重扫狼山阿。

崤谷将临穆公车，收骸骨，招魂魄。

（狄按：贰师伐匈奴，一军尽没，至汉宣有复仇事。）

 

【15】檠劲弩

檠劲弩、悬羽箭，辽水北海涛声远。

射声同袍余数人，佝偻拄仗犹惦念。

竹马木刀小孙儿，泥汗偏蒸桃花面。

县长存问笑作答，名在军书第几卷。

（狄按：逢年过节，就会有“看望老同志、老战士”之新闻。“以今例古”得此首，吾友称之为“傲娇体”。）

【16】郅支单于之死

本是野狼种，而今据高城。

汉帜围四面，鼓声如雷鸣，箭如蜂。

数十佳人爱我，向外张弓。

佳人伤，佳人死，鼻酸鼻痛，泪血殷红。

呜呼呜呼，呼喝山崩。

敌争来我前，笑狰狞。

刺我，斫我，复刺我。

及腹，及肩，复及胸。

欲吼无声，睑怠矣，乌蒙蒙。。。

（狄按：虽远必诛。）

 

【17】战城南

受降城南遮胡虏，西域都护面如土。

致师还须良 家子，即已册名何爱死。

抛掷弓箙舞双矛，洞穿重甲声嗷嗷。

赤骥驰逐烟尘高，割裂彤云分海潮。

感义生胆蹱同袍，虏如霜雪一时销。

咸腥流及履，徐言吾病矣。

上郡不得归，无份耀邻里。

伤在肝膈间，巫医汝且去。

伍长取尔之兜鍪，伙伴环尔之四周。

岂厌兜鍪深，左耳堆积如高坟。

一耳可值五十金，异日奉与未亡人。

 

【18】射戟

雕弓弦扣金扳指，戟芒熠熠如银刺。

引满未发先冷笑，余光掠尽淮南士。

久侍老妇袁公路，岂知布是毒男子。

射中汝等可生归，不中汝等将横死。

（狄按：射不中，吕布定会翻脸。）

【19】五丈原行

星朦胧，月朦胧，秋来刁斗冷铜声。

持戟老卒不敢咳，丞相稳眠只一更。

南阳花草来入梦，梁甫弦歌初吟成。

披衣危坐招信使，巾帼传与司马氏。

（狄按：给丞相片刻幸福。）

 

【20】广陵散

香烟袅袅声淙淙，吴国朱丝蜀国桐。

沉腕弹指闲情在，蹙眉俯首浅恨生。

正是青铁销磨后，绝然不似冰火融。

嵇生遗意今安在？嘶嘶炽日正当空。

（狄按：今之《广陵散》，定是伪作。）

【21】苻坚歌

御服白练洇血渍，圣天子于今日死。

泰山崩颓沧海竭，痛断肝肠嚼碎齿。

昔有卧龙王景略，扪虱妙手摘星月。

恨毒鲜卑与西羌，笑索佩刀生难解。

匈奴羯胡空尚武，仇杀往复真荼苦。

混同夷夏何雄壮，博爱推诚驯豺虎。

八公山上草木摇，始悟坚城抟沙土。

冠军将军复做贼，龙骧将军终成蛊。

载荷玺绶问天心，恃武恃仁两强秦。

孰为来哉冷如铁，孔丘掩面曾泣麟。

（狄按：血还没流够呢。）

 

【22】盱眙歌

奏鸣筝，击鸣鼓，窈窕花娘殿中舞。

鲜卑四面复合围，积尸高过城头土。

腥风血雨及瓜步，盱眙尚余勇与粟。

狼山事业已成灰，一壶但取佛狸怒。

（狄按：挽回些颜面。）

 

【23】董美人歌
（读《美人董氏墓志铭》后作乐府。）

美人美人何所似？洛滨之宓妃，巫山之神女？

王之爱意诚深挚，遂以龙凤为比拟。

殁时芳龄才十九，安能雍容冷如玉。

耳鬓厮磨难勒石，直抱悲凉说游戏。

那日投壶谁擅场，扬眉欢笑声如蜜。

攘袖尽在弹棋局，注目阿姐曾赌气。

灯下回眸犹娇羞，枕上叠言皆萌语。

扭糖泥王何所求，明朝携手扑蝶去。

才惯鸳鸯双栖止，幽圹孤眠应惊惧。

兰枯菊萎不足伤，最痛春花烂漫死！

 

【24】破阵乐

秦王遂纵拳毛騧，白云开处飞血花。

矢如春雨透玄甲，蹄踣声嘶嘘长牙。

大刀横前尉迟恭，马槊荡去剽秦琼。

敌胆裂，敌阵崩，洺水断流尸气腥。

献俘录功且休止，王不怿，龙媒死。

（狄按：贵族就是贵族，人命不算什么。）

 

【25】续颖师弹琴歌
逾越山川捧素心，颖师中国弹鸣琴。
僧宝何须注竺字，真相才赋眉棱尊。
鹰似愁胡碧水深，掷置琵琶取桐魂。
傲岸先干韩昌黎，冰炭捣屑和成糜。
频说不要不要的，肠中百转泪湿衣。
殷勤再谒李昌谷，七发迢递医病虎。
取笔勒石牛女间，一麾白雪漫天舞。
巨眼真识奉礼郎，百代卿相不流芳。
雕虫简册阿师塔，开帙松风即飞扬。

 

【26】榆木川

呜呜呜，画角鸣，嘭嘭嘭，桴鼓声。

旗帜低垂左右哨，铳炮无语神机营。

昔时燕王四殿下，今之老龙将大行。

呜呼终遗子孙忧，气喘促、泪纵横。

（狄按：只知扫荡，不知屯垦。）

 

【27】泪长流篇

露常滴，泪长流，流到天涯海尽头。

海上儿郎挽帆索，涌浪频来欲吞舟。

种稻种稻水也咸，撒网撒网皆小鲜。

郎随高年觅波斯，只为妾腕约金环。

约金环，悬明珰，停织梭，泪流长。

归来不许郎复往，夜夜嗅妾鬓芬芳。

（狄按：我族本有开拓之自觉。此为“背面傅粉”。）

 

【28】离歌·其四
帆尽南海暮云红，揖别忠孝网鱼龙。
都护未置三宝垄，胼手耕耘转头空。
霍金有子封爵士，王直无命作英雄。
戎狄叠兴频铸鼎，盗贼存续赋武成。
流尽白银还泣血，山河憔悴是谁怂？！
孔丘何曾娴弓马，讵论铁炮与加农。

（狄按：毁萌芽者，儒教把持之朝廷也。）

附：古体·读《晋书》三首

其一

晋以阴谋始，亦以正道兴。
堕泪羊太傅，俯瞰石头城。
膏腴积四海，相斫以命争。
野望焚钟会，邓艾怖阿童。
伯玉其不免，实谶天下红。
其二

八王作到死，夷甫犹清玄。
仓皇逢石勒，遂献大逆言。
子桓立九品，孟德著求贤。
宗族凌魏晋，不解救时艰。
奔逃为健者，喘息在江南。
其三

夷夏血混血，胡运正骄矜。
深仇无报复，何能生宁馨。
刘琨悲绕指，祖逖葬高坟。
圣主冉讳闵，大星荡羯尘。
宜乎修本纪，怀仁复嘉勋。

（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慕容儁杀冉闵，灭魏国，适逢大旱和蝗灾，慕容儁害怕，祭冉闵，谥为武悼天王。冉闵逞勇残杀，立国三年，死人无数，失败是必然的。但是，他的野蛮行动反映着汉族对羯族匈奴族野蛮统治的反抗情绪，所以他的被杀，获得汉族人的同情。慕容儁致祭赠谥，正是害怕汉族人给予冉闵的同情心。冉闵恃勇出击慕容隽时，不少人预料必败，大臣刘茂等人说，我主这次出去，一定不能回来了，我们岂可坐等敌人来戮辱，刘茂等人都自杀。邺都被攻破，大臣王简等人也都自杀。秦汉魏晋从来没有亡国后自杀的大臣，因亡国而自杀，是从冉闵的魏国开始的，这也说明汉族与非汉族间斗争的极端尖锐 。狄曰：不是害怕汉族之同情心，是害怕汉族之血性。神州虽陆沉，我汉族仍能保有血性，以此融化五胡，终成有唐之业。冉魏即其杰出代表，宜乎修本纪，上尊号，四时以祭。）

2019.12.28.

补充：

【29】拟行路难·其二·汉宣故事

诏书求故剑，执手睁泪眼。

今夕即长别，悲伤何燕婉。

霍氏小女颜如玉，雪中温存忆史许。

黄屋左纛葬芒刺，早知道术在闾里。

博陆不名上麟阁，湖水冤深犹称戾。

惟惜爱妻宁馨儿，汉家帝业亦可弃！

【30】拟行路难·其三·马服君

胡服骑射好儿郎，壮心未许秦卒强。

倚傍邯郸坚壁垒，田部小吏何乖张。

君不见阏与驻虎狼，虎啸狼嘶鼓声狂。

震动武安屋上瓦，韩民赵民血俱凉。

先挥斧钺斫极谏，善食使者樽俎满。

把臂裂眦三五士，今夜镞雨帷幄现。

忽然卷甲令长驱，敌如晨雾一时散。

伤裹懊悔向天说，史册不载羞颜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