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克 思
(1818-1883)
马克思在人们的心目中通常是这样一个人:是他把社会主义从空想变成了科学,或者说是为此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也因此而支配了现当代的欧洲历史,或者说是在现当代的一段时间内,几乎支配了整个欧洲的历史。在这里,我们不想来讨论他的政治经济学,而只是想将他当做一个哲学家和一个对这个世界发生了不小影响的人来讨论。一般说来,他与霍治司金一样,是哲学上的激进主义结出的果子,或者说是哲学上理性主义的延续和对浪漫主义进一步的否定。但从另一个角度看,他却是一个对唯物主义进行了重新解释的唯物主义者,这也就使他与人类历史的发展有了更多的关联。而从纯粹的哲学的角度看,他还是大体系创造者的最后一人;他是黑格尔的后继者,相信有一个合乎理性的公式可以概括人类历史发展的全过程,并为探讨和研究这个公式耗尽了自己的一生。
他是德国人,生于特里尔。特里尔人受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的影响很深,在思想见解上的世界主义色彩比德意志其他地方的人浓厚得多。他的先辈都是犹太教的律法博士,但他的父母却都是基督徒。大学时期,他受到黑格尔哲学影响的同时也受到反黑格尔的费尔巴哈哲学的影响。大学毕业后,他办过一份叫《莱茵报》的报纸,但很快便因为过于激进而被当局查禁了。1843年他到了法国并开始研究社会主义。在法国,他结识了恩格斯,当时的恩格斯是曼彻斯特一家工厂的经理人。他通过恩格斯了解到英国的劳工状况,因而在1848年的革命以前就已经变成了一个欧洲人而不再是一个德国人了。对于西欧,他几乎不再有什么民族偏见,但对于东欧却还要有一些不同;尤其是对斯拉夫人,他总是心存一些成见,以为他们是无足轻重的。
1848年的法国革命和德国革命他都参加了,但最终的结果是他不得不到英国去避难。在英国,他不得不忍受着贫穷和疾病的折磨,竟然还有两个孩子被饿死了,但他仍然孜孜不倦地学习、研究、著述。他之所以能在如此艰难的境况下把自己的工作坚持下来,是因为他对共产主义所抱有的坚定信仰;他坚信一场伟大的社会革命就要到来了。
马克思与边沁和穆勒一样与浪漫主义无缘,将自己的理论变成科学的理论是他们所要追求的最终目标。马克思的经济学是英国古典经济学的延续,只是推动这一经济学向前发展的原动力被改变了。英国的古典经济学家都是在自觉或不自觉地为资本家阶级的存在寻找依据,马克思的经济学所代表的却是雇佣劳动者的利益。1848年发表的《共产党宣言》表明,他年轻时代对革命运动的热情与那些自由主义者在密尔顿时代对革命运动的热情是一样炽烈的,所不同的是他从不信赖超验的直觉,这也是最终他会成为一个哲学家的原因。
马克思称自己是真正的唯物主义者,以区别于十八世纪以前的那种传统的唯物主义者。他的唯物主义被他称之为辩证唯物主义,因为他把黑格尔的辩证法放了进来。这种唯物主义与传统的机械的唯物主义有很大不同,与现代的工具主义倒是有一些类似。马克思认为,旧的唯物主义把人的感知和认识看成是被动的就已经是错误的了,而把人的思维活动看成是一种机械运动就更是错上加错;因为没有人的感知和认识,客观事物就只是一些原材料,这些原材料只有在被人感知到和认识到之后才会发生转变,即转变为对人有用的东西。
他说:
“人的思维——即人对客观世界的感知和认识——是否具有客观的真理性,这并不是一个理论的问题而是一个实践的问题。……人必须到实践中去自己思维的真理性,也即自己思维的现实性和其所具备的适应和改变客观世界的力量。……关于离开实践人的思维是否具有现实性的问题是一个经院哲学的问题。……哲学家们只是在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但对于人类来说,更重要的问题不在于如何解释这个世界而在于如何改变这个世界。”
我们或许可以这样来理解马克思这些说法的意思:被以往的哲学家们称作是去认识世界的过程中的客体是恒定不变的,因此主体所能做的只是去想办法适应客体而已;但事实却并非如此。实际上人们认识世界的过程是一个永不停歇的辩证的过程,而且在这个过程中,主体和客体,感知和被感知者,认识和被认识者,都是在不断地相互适应和相互地被改变着。
否定英国经验主义的感觉至上论对这个理论的形成也有着至关重要的意义。人对客观事物有了感觉,这只是人们认识客观世界的第一步;虽然这时候人的主观能动性已经在起到它应该起到的作用了,但还远没有达到认识客观世界的程度,更不要说还要去改变世界了。任何在中途就要得出结论的理论都还只是在抽象的世界里打转转,最终只能将人们的思维变成一种文字游戏,对人类的文明和进步产生不了太大的意义。
马克思的历史哲学是黑格尔的辩证法和英国经济学的结合体。他和黑格尔一样认为人类的历史也是按照辩证的规律来发展的,但是在什么才是发展的原动力这个问题上,他和黑格尔却持有完全不同的观点。黑格尔相信有一个叫作“纯粹理念”或“精神”的神秘实体存在着,正是它使人类历史得以这样发展而不是那样发展着。但那个所谓的神秘实体为了什么要参与到人类历史发展的进程中来,为什么非要让人类历史这样而不是那样来发展呢?对于这个问题,黑格尔却没有能给出答案。马克思的历史观因为将黑格尔的辩证法与英国经济学结合起来而使人类历史的发展具有了一种必然的趋势,也就将黑格尔历史观中的神秘性剔除了。在马克思看来推动人类历史发展的不是精神的力量而是物质的力量,但这种物质并不仅仅是非人化的物质,而是包括人在内的人化的物质,即在物质产品生产过程中形成的生产方式,其中包含着人与人之间形成的生产关系和人与生产资料共同组成的生产力。这样,马克思的历史哲学就变成了一门崭新的政治经济学,同时成了马克思主义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马克思认为,总地说来,人类历史上任何一个时代的政治、宗教、哲学、艺术都是那个时代生产方式产生的结果。以此为基础建立起来的历史观后来被人们称之为唯物史观。也许有人不会把这个观点原封不动地接受下来,但他还是不得不承认这其中包含着不容否认的真理成分。从主观方面讲,每个哲学家都会自以为是在追求真理,虽然他们为真理所下的定义是并不相同的;但无论如何真理都应该是客观的,至少在某种意义上是人人都该认可的东西,否则也就不成其为真理了。假使有哪个哲学家认为哲学仅仅是哲学家们个人的偏见,那他也就不会再为那些哲学问题而伤脑筋了。然而也的确会有这样一些哲学家,他们会受到某种偏见的驱使,去到理性之外寻找到各种理由来为他们的一些错误见解来进行辩护,这当然是徒劳的。马克思和其他的哲学家一样相信自己的学说是客观且真实的,也自然不会承认自己的学说不过是十九世纪中叶一个德国中产阶级、犹太人对现实政治特有的不满情绪的发泄。对于一种哲学在主客观上出现的这样的矛盾,我们又能说些什么呢?也只能由着它去自生自灭了。
就大体上讲,与亚里士多德的逍遥派哲学相适应的是城邦,与斯多葛派哲学相适应的是国家,与经院哲学相适应的是教会;从笛卡尔、或者说从洛克以来的哲学表现着中产阶级所的偏见,而马克思主义和法西斯主义则都是近代工业的必然产物。。马克思虽然把他的历史哲学纳入了黑格尔辩证法的模子,但其中只有三件事是他最关注的,即以地主阶级为代表的封建主义、以资产阶级为代表的资本主义和以工人阶级为代表的社会主义。他否认自己作为一个社会主义者有任何道德上的理由,与其说他是在倡导社会主义,倒不如说他只是预言了社会主义。他认为与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比起来,社会主义一定会给人类带来更多的幸福。这个信念支配了他的一生,但在他的著作中却又往往被隐藏起来了。
如果我们把马克思当成一个纯粹的哲学家来看待,那他是有着许多缺陷的。他太关注那些实际问题,太关注与这个星球、这个时代和生活在这个星球上、时代中的人类了,因此如果我们甚至可以说他的眼界也太过于狭窄了。只注重实际的事物和一味追求社会进步是十九世纪文化人的共同特色,马克思当然也不会例外;他认为社会主义的实现是社会的进步,这种进步又是社会辩证运动的必然结果,如果地主阶级和资产阶级不能适应社会的这种进步就只好被淘汰。马克思称自己为无神论者,却又保持着只有从有神论者那里才能找到的乐观精神。总之,马克思从黑格尔那里得来的东西全都是不科学的,至少我们直到现在还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认定这些东西是正确无误的,或者说是可以指引整个世界走向未来的真理。
马克思之所以要给他的社会主义披上一件哲学的外衣,这其实和黑格尔的辩证法并没有什么必然的,至少我们可以这样说,即便我们对黑格尔的辩证法只字不提也同样可以很容易地把他的学说阐述出来。它通过恩格斯和英国皇家委员会的报告了解到了一百年前英国资产阶级的发家史,即看到了在资本积累时期沾染在每一个资本家手上的淋漓的鲜血。他还由此看出了这种工业制度——即资本主义制度很可能要从自由竞争向行业垄断发展,最终引发无产阶级的反抗运动。他认为,在彻底的工业化实现之后,人类社会一定会告别以生产资料私有化为其只要特质的资本主义社会而步入以生产资料公有化为其特质的社会主义社会,但因为这都不是哲学所要关注的问题,我们也就没有必要在这里来讨论它们的是与非了。也就是说,即便他的这些主张是正确的,我们也完全可以把他从黑格尔那里拿来的那些哲学的东西只看做是一些装饰品,而不是用来判断他的这些主张之正确性的依据。
在德国,马克思的学说为社会民主党了行动的纲领。这个党也因此而发展壮大,最终在1912年的中获得了三分之一的选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不久,这个党还曾一度执政,魏玛共和国的前任总统艾伯特就是该党党员;只是到了这个时候,马克思的学说却又几乎被这个党完全抛弃了。除此之外,在欧洲的许多国家,几乎没有哪一次工人运动是完全在马克思的影响下产生的。英国工人党有一段时间似乎是朝着马克思所指明的方向努力过,但最终还是朝着一种经验性的方向去发展了。但在英国和美国,的确有许多知识分子在很深的程度上受到了马克思主义的影响;在俄国,马克思主义的信徒们更是取得了政权。在德国,马克思主义已经几乎被彻底封杀了;但一旦纳粹的统治被推翻,马克思主义或许便会重新得以复活。至于最终会怎样,却是谁也说不清的事。
现代的欧美在意识形态上分成了三个阵营。首先是自由主义阵营,虽然这些自由主义者在很大程度上所信奉的仍是洛克和边沁,但不同的团体对工业社会的适应程度却有着很大的区别。其次是马克思主义阵营,这些马克思主义者在俄国掌握着政权,而且在其他国家也已经具有了一定的势力。这前两个阵营从思想上说都是理性主义的,从行为上说都是经验主义的,只是在政治主张上有着明显的不同。但我们也必须承认,马克思的理性主义在很多方面是极有限度的,因为他虽然坚信自己对社会发展趋向的解释是正确的,但他也不得不承认他的主张只能打动一部分人的心。他对说服和劝导不抱有什么希望,只想着通过阶级斗争来实现自己的理想。通过阶级斗争来消灭阶级,最终使政治和经济得以协调发展,这就如同要让耶稣复生一样也只能是个渺远的梦想,而在这个梦想实现之前会怎样呢?也就只剩下了无休止的斗争,这实在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纳粹和法西斯党组成了第三个阵营,它们在哲学上与前面两个阵营的区别比前面两个阵营之间的区别更要大得多。它们是反理性主义者,其祖先是卢梭、费希特和尼采。它们强调权力意志,认为这种意志只为某些优秀民族和伟大人物所有,因此那些民族和个人便具备了统治其他民族和其他人的权利。
直到卢梭为止,哲学界都还保持着一定程度的统一性。在将来,这种统一性也许时常会消失,用理性主义将松散的人心重新凝聚起来是使这种统一性得以恢复的唯一途径。在这种统一性被恢复起来之前,整个社会将陷入不同程度的纷争,因为没有谁不想将支配整个世界的权力掌握在自己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