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點透視：四平頭、合掌與比翼等等》
晴嵐書室 謝池春詩話
律詩中的對仗聯，要盡量避開四平頭詞性相同、合掌、韻腳四連陰平或四連陽平等等情況，一般來說，這些提法是有一定道理的，但只是一種講究，切勿過份執著視之為鐵律。前人「犯」四平頭、合掌聯的好詩名詩，實際上是不少的，不妨看看前人作品中的所謂詩“病”。
陸游七律《夜泊水村》，留意中間兩聯，是為四平頭：
夜泊水村（陆游·宋）
腰间羽箭久凋零，太息燕然未勒铭。
老子犹堪绝大漠，诸君何至泣新亭。
一身报国有万死，双鬓向人无再青。
记取江湖泊船处，卧闻新雁落寒汀。
“老子、诸君、 一身、双鬢」 ，
四句起首二字，都是偏正結構的名詞，是為四平頭，人稱“犯復”的，後面三句還連續用了數字開頭，但總不失為一首好詩，傳頌千古。
杜甫七律《客至》：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見群鷗日日來。
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
盤餐市遠無兼味，樽酒家貧只舊醅。
肯與鄰居相對飲，隔籬呼取盡餘杯。
“花徑、蓬門、盤餐、樽酒”，四句均為名詞起句，結構相同，亦是很“標準”的四平頭，不過是否有重複沉悶的感覺，實屬見仁見智。
當然，亦有人病這兩組均為合掌聯，這是過份執著者，實亦為眾多詩論所累。蓋不知合掌之為病，楹聯獨立對聯與詩聯，文體迥異要求有別，楹聯對仗注重於詞性結構之外，亦注重事物的門類工對，詩聯於類詞方面則要求相對寬鬆，此乃兩者顯要之處，楹聯嚴詩聯寬也。詩句不必僵硬遵循一字一句務求最大涵量，必須「惜墨如金」等等規條。齊白石有極簡之筆，黃賓虹有至繁之墨，詩無定法，存乎一心而已。尤其於詩聯也，手法有時層層递進，猶如工筆細描，有時大筆揮洒，渾若淋漓潑墨，或從容不迫，或跨越跳脫，不能一概而論。所以杜甫「花徑、蓬門，盤餐、樽酒」之類對，宜視為精雕細琢之語，豈能動輒以合掌病之；而楹聯通常以上下兩句成一篇章，當然與詩聯要求不同。
“花徑、蓬門”，“盤餐、樽酒”，杜甫這兩個對仗聯不亦合掌乎？我說其實這不是合掌，而是比翼，唯比翼，能雙飛。
最“浪費”筆墨者，莫如崔顥《黃鶴樓》:「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花了半個篇章在耍太極拳，不過就是表達一個「空悠悠」之意。随後再來個「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還是毫不惜墨的「合掌」情境，全篇隨意所之，卻自有蕩氣迴腸，縈繞不去的情意和魅力。
又如元稹七絕「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首二句不亦合掌對仗聯乎？第三句竟還一仍前意，並不錯開，真毫無惜墨之意，可見詩聯與楹聯，不宜一視同仁。「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我說這不是「合掌」，而是「比翼」，聯繫下句「取次花叢懶回顧」，到末句「半緣修道半緣君」，這章法格局，與其說是「起承轉合」，不如說是「層層遞递進」。
且說杜甫五律《旅夜書懷》頷聯頸聯的四平頭：
五言看重首字
星-垂/平野/闊，
月-湧/大江/流。
名-豈/文章/著，
官-應/老病/休。
「星、月，名、官」，皆名詞主語帶出，不就是四平頭了嘛！
四個落腳字，“闊、流，著、休”，竟亦是詞性雷同。
不只如此，看我斜線所划的句子結構分析，兩組聯句幾乎是四同構了，豈非都要病其犯復碍格？可別誤會我在挑剔杜詩，只是想說：若不誠心品賞而只執著於形式，即便是詩聖，恐亦難逃“磚家”一劫了！有些自命高人，就愛沉迷這種找茬的樂趣。
怪不得也有人這樣詬病杜甫的《絕句》兩個黃鸝鳴翠柳……詩，認為全詩四句都用對仗聯來成篇，太死版了，不是好詩。論者竟然只以形式論高低，殊不知這種蒙太奇效果，卻營造了綺麗深邃的內涵。
毛澤東七律《長征》：
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只等閒。
五嶺逶迤騰細浪，烏蒙磅礡走泥丸。
金沙水拍雲崖暖，大渡橋橫鐵索寒。
更喜岷山千里雪，三軍過後盡開顏。
但看中間兩聯起句：“五嶺、烏蒙，金沙、大渡”，四平頭，犯復嗎？不，後面還加上一句“更喜岷山千里雪”，差不多是五平頭了，顯出的卻是排比句的氣勢。
這詩五個平聲韻腳，都用了陽平聲，這是個不易為人所留意，卻是某些人口中的大病。一般來說，韻腳三連陽平或陰平已是行險，四同平韻足以招人詬病，但此詩竟全用了五陽平，我就從未聽聞有詩人看出而作出批評，顯然，之所以不為人們察覺，正說明這實不成其為病。
詩中首聯、尾聯有重複兩處 “千” 與 “山” 字，與末句 “三” 字都犯了沈約所謂的“小韻”擠刪韻，“雲崖暖”的 “暖”字，韻母 uan 阮韻，即白腳犯了“大韻”。此詩用韻，韻字「閒、顏」屬刪韻，其餘均屬寒韻，以平水詩韻論叶是出韻的，看來詩人是遵行了詞韻。
此詩看來，正是「山」重「水」複，似乎渾身都是“病”，簡直集詩病之大成了，卻是讀來氣勢磅礡，讓人瑯瑯上口，何須多加責怪。
句子的構成，人所謂「詩病」，有時是需要具體、靈活一些看待的。所以我說，誰要是嫌四平頭、合掌詩聯犯復，自己避開它就是了，無需肆意噴噴。大路朝天，各走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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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回應某君，我寫了兩首七律後附，有人堅持說我這兩首「都」是“四平头”，不妨再解析一下。第一首是保留其詩的四平頭結構並步韻而寫，因為我不認為有“糾正”他四平頭的必要，這是堅持自己的原則：認為四平頭能避最好，但也沒甚麼大不了，因此便不能為了口舌壓倒對方，而不擇手段以之加碼批評人，而且，盡量保留對方原詩面貌，是改詩的基本態度。
而第二首回應詩，是我自由覓句，便有意避開了四平頭，這些用意，識者應該不難看出來，但有人始終堅持說我這兩首文末附「都」是“四平头”，其實，我用四平頭是其中的第一首，而非兩首「都」是。
現在簡單分析我第二首回應詩的頷聯與頸聯，以說明為甚麼它不是四平頭：
拙詩中間兩聯
梅妻鶴子林和靖，
皓月清風野逸郎。
姜尚直鉤期主覓，
文王神卦卜賢襄。
乍看句首「梅妻、皓月」，「姜尚、文王」皆是名詞帶起，若便指為四平頭病，這是沒用心解讀句意，也沒弄懂句子結構應該怎樣分析。
一直時間未裕行筆怱怱，長話短說。
其實也簡單，將兩聯的真正骨骼顯示，排列出來便是：
…………林和靖，
…………野逸郎。
姜尚 ……………，
文王 ……………。
很清楚了，四平頭可不是這樣的。
兩聯結構相異，而頷聯這種骨骼架構，一般評論會視之為「主語後置」，實際上並不盡然，先跳過去，後面再解釋真正的「主語後置」。
先分析拙詩簡單的各點：
一
1. 上句「梅妻鶴子」與下句「皓月清風」，實際上後面都各自省略了「的」字，是名詞轉作形容詞用，以形容「林和靖」、「野逸郎」：如上句是「梅妻鶴子的林和靖」，下句是「皓月清風的野逸郎。」它們在句中身份只屬於修飾主語的定語。
2. 而且，「梅妻」與「鶴子」相對、「皓月」與「清風」相對，上下都屬於本句各自為對，這與頸聯兩句的主謂賓順詞序結構迥異，於是又避開了四平頭的重複感覺。
3. 再說，頷聯上句「梅妻」「鶴子」是名詞修飾名詞的結構，下句「皓月」與「清風」是形容詞修飾名詞，頷聯首兩組字詞便先已免了重複，避開了平頭。
二 又可以從另一較大角度分析：
此詩頷聯實際上是一組流水對，後面頸聯是正對，只憑此，就不能視之為四平頭。
頷聯流水對是上下句互補關係：
…………的林和靖，是 >
…………的野逸郎。
上句「梅妻鶴子」與下句「皓月清風」，它們在句中身份只屬於修飾主詞的定語。將頷聯上下句變為一句完整白話：
「梅妻鶴子的林和靖，是皓月清風的野逸郎」。
作為流水對，以白話文可以簡化為：「……林和靖是……野逸郎」，上下句是互補關係。以現代語法觀點分析，上句是主語部分，主語是「林和靖」；下句是謂語部分，謂語是甚麼？一一是「是」字。但是律構將它們變成兩個對仗詩句，作為謂語的「是」字，就在兩句中間被隱藏了，現在所見的整個下句，實際上是以謂語中的「補語」身份而存在的。所以如果將此聯說成為「主語後置」，就不能符合下句的補語身份，兩句是「主謂互補」的關係。
至於後面頸聯兩句，屬於主謂賓正常詞序結構的正對，兩句主語前置，有如比翼雙飛：
姜尚 ……………，
文王 ……………。
所以，無論將一與二各點綜合或分別看，怎麽說都不是四平頭，不能為表面假象迷惑而誤判。
………………
而甚麼才是「主語後置」，可以看看下面一例。
杜甫：「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
崔顥：「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
這些詩聯的上下句沒有必不可分的從屬性或關聯性，所以兩例都不是流水對，是並列關係的正對，這些才能稱之為「主語後置」。
其實「主語後置」是現代西式解析說法，傳統語法分析以虛、實、活字、半活字、連綿詞、蜆貝向背等等概念，以及詞序靈活調配等等方式論斷，解構句式並非必要西式理解不可，有時現代語法認為不完整的片語，放在漢詩中已經是完美的佳句。
例如以現代文法而論，「梅妻鶴子林和靖」、「細草微風岸」這些都不是完整句子，因為「林和靖」「岸」原本是主語，後置之後實際上都不是主語，倒不如說是主詞，而這些片語實際只是偏正結構的詞組而已。
以此拙句為例，要將它變成完整白話句，實際是這樣的：「他是梅妻鶴子的林和靖」，則「他」才是主語，「他」才能與頸聯的「姜尚」「文王」作等比，但現在「他」卻被隱藏起來，不出現了。若改成正常詞序：「林和靖梅妻鶴子。」則是主語原位前置的格局，我現在是故意放在後面，避開了四平頭。
在漢語傳統習慣上來看，這種隱藏主語他的句子，意義便等同於後置主語林和靖的句子，它們實際上都已經神完氣足，在漢詩習慣上大可以獨立存在，不需要「這是+細草微風岸」才算完整句子，「細草微風岸」足矣，「危檣獨夜舟」足矣，「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這類句式，已具備結構上的完整與平衡，而且深刻而感人，這就是傳統漢詩語句靈活而涵蓋的魅力，不必完全以現代語法觀念營造句子。
【晴嵐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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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池春回應詩七律兩首：
詳情請閱拙帖《從不砸磚，但這次例外》一文
【回應其一】
《改「示範」 詩》
謝池春漫興
（依原韻反其意而用之。）
道是時昏意難遂，前賢亦或遠塵蛆。
陶潛菊燦南山靄， 姜尚鉤空渭水魚。
和靖優遊梅伴鶴，孔明高卧日當廬。
今朝杜宇勸布穀， 動地歌吟椽筆書。
【回應其二】
《回敬「格律示範」》 謝池春
優雅詩園一幟狂，胡謅典故太囂張。
梅妻鶴子林和靖，皓月清風野逸郎。
姜尚直鉤期主覓，文王神卦卜賢襄。
不聞諸葛隆中對，三顧草廬春睡堂？
【晴嵐文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