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罗素的一首诗说开去

    作家余光中曾说，罗素是一位世界级的哲学家，也写诗。不过贤者亦有所不能，他不是当行本色作家，尽管他得过1950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虽然也写诗，其诗作却不敢为读者恭维。并举出罗素写给末任妻子伊丽丝.芬奇的情诗:

          在漫长的岁月里， 
          我追求宁静。
          却找到至乐，找到极悲，
          找到了疯狂，
          找到了寂寞。
          找到了孤独的痛苦，
          令人伤心，
          但我找不到宁静。
          而今苍老入晚年，
          我认识了你，
          认识到你后，
          找到至乐与宁静。
          终于安心。
          经历了这许多岁月，
          我领会到什么是生与爱。
          而今倘若就睡去，
           也睡得心满意足。

    这诗除了最后两句，还有点意象外，其余的句子真有点象思想汇报，太乏味了。罗素是理性大师，他的思路晰， 太清晰了，写起诗来就会“水清无鱼”。头脑过分理性的人写诗往往缺少诗兴，会理胜于情。
    现代诗指自上世纪七十年代起至今三十年以后被称为“朦胧诗、后朦胧诗、现代派诗、前卫诗、先锋诗、第三代诗等，它与现今读者的距离感日益拉大。对于一些语义浅显的诗很容易读，但还有一些语义晦涩的作品，因为我们读它时过于执着于理而进入不了作品的意境而轻篾弃之。我读现代诗崇尚董促舒“诗无达诂"的古训。诗虽是一些文字，但绝非绝对性概念文字。诗歌首先是一种语言艺术，它是力图通过对语言文字材质的显现，自足地形成和体现意义的。也就是以词语材料的材质的显现而不是以词语的意义为介质的文学样式。有些诗有时会象一曲《二泉映月》，一曲《如歌的行板》那样，不可说不能说甚至说不出具体的所指，只给你一种感觉。试读下面的诗:

         你还没有来/ 张铧

         天刚亮，那边的桃花 
         就将我吵醒 
         许多小爱怜长着翅膀 
         从粉红的缺口间飞过
         把一瓣瓣桃花 飞得辽阔 

         远离桃花的人，穿粗衣 
         没有心思和情人 
         带着农具 
         在农活和幸福间匆匆穿行

         这时候，你还没有来 
         在心里 
         我替一朵桃花
         三次
         喊热了你的小名

    读这首不要去归纳它的主题，诗人仿佛有话不能好好说的孩子，不好好说得可爱，动听。例如“天刚亮 那边的桃花就将我吵醒”句，桃花怎么能将睡着早觉的人吵醒呢？“我替一朵桃花 三次 喊热了你的小名”，让人产生一种色彩和温度的通感。读完这首诗给人的感觉是，在一幅春末的画面里桃花飘飞，真挚朴素的爱情充满了希望、等待，朦朦胧胧地在春光中穿行。如果你一定要研究那边的桃花为什么会将我吵醒后才读下去，那么这首诗的语言美和诗意美便会被你丢弃。我喜欢这首诗。我觉得，能够感动人、引起人共鸣的，并不是某一个句子、某一个词，而是一首诗的整体，即它所表达的意境、它所抒发的感情

           枫叶/ 舒婷

           从某一处山坡某一处林边
           由某一只柔软的手
           拾起的
           这一颗叶形的心
           也许並无多深的寄意 
           只有霜打过的痕迹
           这使我想起
           某一个黄昏某一条林荫
           由某一朵欲言欲止的小嘴
           从我肩上
           轻轻吹去的那一抹夕照
           而今又回到心里
           格外地沉重
           我可以否认这片枫叶
           否认它，如拒绝一种亲密
           但从此以后，每逢风起
           我总是不由自主回过头
           耹听你枝头独立无依的颤栗

    诗中的“枫叶”比喻爱恋之心;标题是作为全诗中心词出现的。不定代词“某"的重复，强调了背景的不确定性，反衬“我"对"这一颗”的深刻印象。"叶形的心"即“心形的叶”，词序的颠倒不露圭角完成了修辞上的“反喻”，避免语法直指。"一朵小嘴”可将嘴喻为花朵。
    实际上在唐代晚期就出现了“现代派”。他们不再豪情，不再山川，不再历史，不再民生，全然转向内心意象。每个时代都会有一次从“古典派”到"现代派”的轮回。如李商隐的多首《无题》，就让我们在半懂不懂中玩味不尽。“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这些诗对感情的摹写，只有用心体会，心有灵犀，才能契悟。
    写诗的益处便是抒排情怀。无论是不是诗人。语言是万物的仪式。写诗就是在这种仪式的建设和守护中不断地离开和返回自己，它使我们的生命愈加澄明。通过语言我们和整个世界的律动相呼应，我们加入并同步于万物的伟大秩序中，它将我们有限的生命汇入永恒之中。如果你是诗人，你写出的每个句子便都是诗句，如你不是，那些句子便是白开水。诗人是上帝安排的人间角色。
    明白了这些道理，我反身自问:我是诗人吗?回答是否定的，仅是一诗歌票友而已。上初中时为了升入高中而不下农村，便精读一本初中学生的《数学千题解》，接受了平面几何的求证薰陶，严谨的公式推导，沉迷于"定理”、“逆定理”、“大前提”、"小提”中，那些"充分条件”、“必要条件”、“充分必要条件"的精密思维把原本是少年心中诗的种子埋没了。形象思维被牢牢黏滞在逻辑思维的理性之网上。虽如此我还是热衷读诗。近年来偏爱现代诗。
    读现代诗必须熟悉其语言系统的语法特征，转换陈旧的欣赏方式。写现代诗更是如此。现代诗的语言艺术和意境是统一的。词语的组合必须园通，如《枫叶》诗中"小嘴吹去那一抹夕照"搭配便显得生硬。
    现代诗没有字数和韵律的限制，因此表意的空间宏阔。如果用格律诗词是很难表现现代诗的意境的。不过现代诗只能在特定的介质上活跃，由于没有规矩，粗制乱（滥）造者比比皆是。而古代诗歌不但可以写在纸上，还能谱上曲子，飞翔于音乐的旋律中，让人耳听和吟唱。前不久我在二沙岛的星海音乐厅，听一位歌唱家演唱张志和的《渔歌子》，精炼优美的词句，动人的旋律，让人沉浸在江南水乡的西塞山前，在白鹭冉冉，桃花流水鳜鱼肥的境界中，自已也几乎成了词中的渔者，披着蓑衣，戴着竹笠，泛舟水上，久久不忍离去！

 
    旧体诗词源远流长，很为中老年人喜欢，由于格律性，使其便于吟唱便于记忆，更由于讲究修辞，即使言之无物，也给人口吐珠玉之感。此外，那些古体，不究韵律平仄对仗，更无句数限制，抒情述事空间也很宏大，文彩飞扬，音韵铿锵，佳作代出，名篇如林，远远超过现代诗。迄今用白话写诗败者多成者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