讷言(张志中) 发布于2019-09-13 08: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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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散曲研究会在河大召开研讨会,我作为该会会员,向会议提交了论文。会后拙文被选入大会《论文集》。
曲绕红楼梦初醒
——试论《红楼梦曲》的艺术特色
《红楼梦》这部名著,我断断续续读过几次,近日才发现其中《红楼梦曲》的艺术魅力,真是如梦初醒:几百诗词相掩映,一支红曲绕梁来。
散曲与《红楼梦》
《红楼梦》文备众体,诗词曲赋,对联谜语,酒令谚语,应有尽有,但这些韵文写得都是单一的事件和人物,即曹雪芹借警幻之口说的“或咏叹一人,或感怀一事”。只有一套散曲冠以大题宏旨,叫做《红楼梦曲》(见《红楼梦》第五回)。此曲涉及的人物众多,金陵十二钗都写到了,她们都是《红楼梦》中的重要人物。《红楼梦》中有多少诗词曲赋等韵文?我统计了一下,多达二百六十八首(篇、副、支)。以韵文四大主体说,最多的是诗,其次是曲,然后是词,真正是赋的只有第五回《警幻仙姑赋》一篇。这些韵文中,除了个别的是古代名家作品外,几乎都是曹雪芹以小说人物的身份和背景,“按头制帽”创作的。作者让他的笔下人物,人人皆诗人,个个会词赋,吟诗作对,猜谜语,成为文化生活的必备技艺,连文盲刘姥姥在众人的影响下,也能哼出一首押韵的牙牌令。书中,作者以他自己的名义写的诗,反倒只有惟一的一首,这就是第一回《自题一绝》:“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我们不要以为以小说人物写诗词曲就容易。因为它要符合人物的身份、地位、个性、修养和特点,比写自己的思想要难得多。这正是曹雪芹能驾御诗词曲赋众多文体的高超之处。
《红楼梦》中曹雪芹创作的散曲,计有第五回《红楼梦曲》一套十四首。(因前有“引子”,后有“收尾”,可以看成是散曲的套曲)还有第一回的《好了歌注》(甄士隐),第二十二回的《寄生草》(贾宝玉),第二十八回的云儿自度《小曲》,第五十回的《点绛唇》(史湘云)。这些都是小令,加上《红楼梦曲》十四首共十八首。另有第六十三回《牧羊记》中《山花子》曲句和《邯郸记》中《赏花时》曲,是元代佚名作者和明代汤显祖所作。《寄生草》、《点绛唇》等小令,可以看作是曹雪芹塑造人物时的随意着笔,暂且不论。值得重视的是《好了歌注》和《红楼梦曲》。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对各种韵文体的表述,界限是比较严格的,诗就是诗,词就是词,曲就是曲,但他写了三首歌的文体却各不相同。第一回的《好了歌》(跛道人),明显是歌词;《好了歌注》(甄士隐),却不是注解文字;第五回的《春梦歌》(警幻仙姑)明显是五言诗。那么《好了歌注》是什么文体?红学家蔡义江认为是歌词,陈文新等著《红楼梦诗词曲赏析》认为这是篇注,而没说是什么文体。我倒是赞成《中国当代散曲》总篇常箴吾先生的看法,《好了歌注》是曹雪芹在《红楼梦》第一回,开宗明义首先亮出的关涉全书主旨的一首散曲。这首散曲常先生论过了,恕我不再赘述。我想着重说说《红楼梦曲》这组套曲。
什么是套曲?套曲就是同一宫调的组曲,除了开端、尾声,中间选用的宫调可多可少,少的二三调,多的二三十调。《红楼梦曲》连开端、尾声共十四调。可以说,这组套曲是《红楼梦》这部小说的缩影。它把金陵十二钗每个人的命运和整个家族败落的结局都作了概括和预示。因此许多评家认为《红楼梦曲》是《红楼梦》这本书的点睛之笔,在众多诗词曲赋中,这套散曲是共认的有较高艺术水平的作品之一。其他韵文很难在一首作品中表现《红楼梦》的宏大主题,只有这套散曲能做到。这也说明为什么《红楼梦》有《石头记》、《金陵十二钗》、《情僧录》等书名,而惟以《红楼梦》最为通用的缘故。看来,曹雪芹完成《石头记》前八十回以后,是后人因了书中的《红楼梦曲》,根据曲名,把《石头记》叫成《红楼梦》的。《红楼梦》中充满了各种韵文,与人物的性格、言行紧密相连。如果你读《红楼梦》,不读这些韵文,你将没法领会书中妙趣横生的情节,而且也就辜负了作者的一片苦心孤诣。特别是你读《红楼梦》而不读《红楼梦曲》,或浅尝则止,或粗略地一扫而过,你将会像贾宝玉进入太虚幻境一样,蒙蒙然“不知其中之妙”。《红楼梦曲》不仅概括、预示了整个《红楼梦》中重要人物的命运和家族未来的结局,而且它本身有着诸多鲜明的艺术特色,值得我们欣赏和写作时借鉴。
《红楼梦曲》的艺术特色
其一、自由活泼,这是一大特点。元散曲分南曲北曲,北曲在元代最盛行,押韵依周德清编的韵书《中原音韵》。北曲和诗词比较起来,语言俚俗活泼,几乎句句押韵,读起来更加有节奏感。《红楼梦曲》,采用的就是这种传统形式。但曹雪芹所作,又比传统形式有了很大发展。《红楼梦曲》在艺术形式上有所创造,曲牌不是原来的,都是作者自创,属于自度曲。曲调雅俗交融,声情并茂,更能体现人物的性格特点。以套曲来看,结构还是原来的,有开端、中煞、收尾,但不是传统的一韵到底,而是一个曲调一个韵。更明显的是曲中大量用衬字、衬句,使句子有所伸缩,读起来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比如《终身误》:“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读来语言生动,字句圆润,声调活泼,内容一目了然。这首曲说明宝玉娶了宝钗还不满足,仍然不忘黛玉,对黛玉的一往深情跃然纸上。脂砚斋评赞说:“语句泼撒,不负自创北曲。”再比如《恨无常》这首曲中连用叠字句:“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芳魂消耗。”这样的字句比诗词要圆润滑溜得多,读来声韵凄婉,不由地让人喊出:美哉,曲矣!
其二,风趣幽默,这是北曲的最大特点,《红楼梦曲》正是这方面的典范。如果曲家写曲,写不出风趣幽默的语言来,恐怕不能算好曲。清代黄周星《制曲技语》说:“制曲三诀,虽尽于雅俗共赏四字,仍可以一字括之,曰‘趣’。”又说:“论曲之妙无他,不过三字尽之,曰‘能感人’而已。”试看曹雪芹的《红楼梦曲》不但有趣,而且十分感人。如《世难容》中曲句:“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好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这首曲是写妙玉性格缺陷的,不管来自妙玉自诉还是他人批评,都是风趣感人的好句子。你吃肉嫌腥膻,穿衣厌绸缎,活不下了,人们怎不讨厌你。试看目前世相,好高过洁者何其多,有的目空一切,有的过洁成癖。过洁,在这里不单是指讲卫生,而是包括思想道德、为人处世的。但究其实际又如何?正如作者曹雪芹在“金陵十二钗”判词中说的:“欲洁何曾洁?”妙玉最后沦落,坐实了何曾洁这句话。看来,求高求洁可以,但不能过,过了世难容,人就妒,共同嫌。
《红楼梦曲》共十四首,恐怕数《聪明累》这一首写得最好:“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此曲写王熙凤,曲名《聪明累》,是说她知进不知退,反被聪明累。此曲写得幽默风趣,语言生动形象,好像王熙凤的口吻。第一句“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由于概括性强,富于哲理,已成为我们耳熟能详,广为传诵的格言。中间“意悬悬”、“荡悠悠”、“忽喇喇”、“昏惨惨”四个叠字排比句完了,紧接着一个“呀”,极有震撼力。试想除了散曲这种形式,别的文体是写不出这个效果的。曲中“大厦倾”、“灯将尽”,比喻更形象。特别是“呀!一场欢喜忽悲辛”这句更是意味深长。这是王熙凤的结论,也是世人争权夺利的结论。它提醒我们身边的许多男熙凤、女熙凤,牢记这首曲子,不要机关算尽,反算了自己性命。
其三、痛快淋漓,这是《红楼梦曲》第三大特点。我记的有位作家说过,文章不怕重复,关键是要痛快淋漓,让读者有兴趣读下去。诗词是忌讳重复的,但散曲却可以重复。而且还有个更大的特点,可以加衬字,衬句,衬韵,多是俚语俗词,这可能是散曲与诗词的重要区别。用衬字的办法,是在曲句定格以后,在句子的开头或句中加字,使原来的曲句更加通畅有趣。清代曲家刘熙载说过:“然也有自昔相传用衬字处,不用反不灵活者。”曹雪芹就是善用衬字的高手,他在《红楼梦曲》中就用了大量的虚词衬字。《虚花悟》是写惜春的,这首曲用衬字最多。如“说什么”、“则看那”、“这的是”、“似这般”、“闻说道”等。曲句原来比较文气,这样一衬,读起来痛快淋漓,更接近散曲的本色。《虚花悟》是悟透好景不长的意思,花虽好早晚要凋谢。因此,惜春认为一切荣华富贵、夫妻恩爱都是过眼烟云。她年纪轻轻,遁入空门,实在令人痛惜。曹雪芹除了在曲中用衬字以外,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叠字的运用。如《晚韶华》中李纨的人生命运,曲子一开始就用“镜里恩情”与“梦里功名”八个字对李纨的一生作了高度概括。她与贾宝玉的哥哥贾珠结婚后不久,贾珠就死了,所以她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贾兰身上。曲子大部分是写她对儿子的企望,即“梦里功名”,相当于现在的“望子成龙”。曲中连用“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然后把“威赫赫爵禄高登”重复一遍,紧接着就是“昏惨惨黄泉路近”。这几个重叠句,读起来有板有眼,文词不觉太雅,但也不是太俗,正符合李纨这个人物的个性特点。特别是前面几句说得是人生最美妙的景象,紧接着后一句“昏惨惨黄泉路近”,对比强烈,读之叫人拍案叫绝。除了散曲这种形式,除了曹雪芹这位北曲高手,谁能写得出来!
《红楼梦曲》对我们的启示
以上是《红楼梦曲》的艺术特点。在《红楼梦》中,如果以数量来说最多的是格律诗和古体诗,如果以艺术成就来说就是这套《红楼梦曲》。当代许多著名的红学家对《红楼梦曲》都给予很高的评价。中国红楼梦学会副会长蔡义江先生在《红楼梦诗词曲赋鉴赏》中说:《红楼梦曲》“语言俚俗活泼,潇洒圆溜,较之诗词又更重节奏声情,句式常有累累如珠者。”另一红学家陈文新先生在《红楼梦诗词曲赏析》一书中说:“在《红楼梦》的诗词曲当中,这套《红楼梦曲》是公认的有着较高艺术成就的作品之一。”过去我认为只有《红楼梦》中的诗词写得好,看来这是不够全面的。诗词是好,但应该首推这套《红楼梦曲》。此曲可以作为我们学习的榜样,视为新的曲谱。分开来写成小令,合起来写成套曲。但是有个问题要说明,《红楼梦曲》是曹雪芹的自度曲,与传统的规矩不同,他有许多创新。创新,曹雪芹可以,老手可以,懂曲谱的也可以。曹雪芹是先懂规矩,再突破某些老规矩,用孔子的话说,叫做:“从心所欲,不愈矩”。诗词曲的格律都是由无律到有律,从自然律到规范律。所以,我们必须先遵守规范律,先学习古人的经验,再去创新。曹雪芹写的散曲为什么能达到这样高的水平?这是和他的家学源渊分不开的。作者的祖父曹寅,善于北曲,有撰著多种,所以曹雪芹在工诗善画的同时,自然成为北曲高手。
现在写散曲的作者越来越多,山西是北曲的发源地之一,元好问是文人散曲的开山鼻祖。近年来,山西创办了《当代散曲》,在全国有《中国当代散曲》、《中国当代散曲》微刊、《中国当代散曲》微刊(山西版)。所以我们更应该学习、鉴赏曹雪芹的《红楼梦曲》,把山西散曲创作提高到一个新的水平。可以用红楼梦曲谱创作自度曲。
(此文以西山白云网名发博客,以讷言笔名刊登于多种刊物,此次发表重新作了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