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政治家以天下事為己事,詩人以己事為天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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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作者須眾體皆精,小作者只好獨善一體,尤善其小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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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宇宙人生,入乎內方知自我之渺小,出乎外方知自我之偉大。知自我之渺小方能有格調,知自我之偉大方能有境界。入之深者忘我,或難自拔,出之遠者忘人,或難歸返,然大作者無此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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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入不能出,能出不能入,终为小作者。或入而不能深恐深而不能自拔,或出而不能遠恐遠而不能自返,亦终为小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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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作者先要有我,做宇宙之主,故可以驅使萬物,豈止風月;然後才可以無我,故可以與天地合一,豈止花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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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詩云:“昨夜分明夢見之,碧紗窗外雨絲絲。悄看玉鏡相逢晚,暗對金樽欲語遲。終是驕衿終是怯,故應憔悴故應癡。春風又拂誰家院,秾李夭桃自入時。”“玉鏡”可以“悄看”,“金樽”又何必“暗對”?既然“暗對”,又何必無言?“驕矜”和“怯”可以使人“憔悴”不假,但也可以因此使人“癡”麼?既然情已“癡”,下跪、行兇已不及,怎麼還會“驕矜”,如何還要“怯”?所謂遊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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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唐人絕句妙境者,即無我之境也。無我者,自無“隔”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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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作者無所不能,然有所不為也;小作者執此一端,為有太多不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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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斗酒詩百篇”,子美之戲言也。其間之辛苦,為當事者自知。雖然,也未必“兩句三年得”。“兩句三年得”者,作者之自嘲也。詩之優劣,又豈在其多少和快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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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之與酒,既有關也無關。詩人之好飲,只為其愁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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掉書袋,詩之病也。須知詩有別趣,與學問無關。羚羊掛角無跡可求,當為用典之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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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者,乃詩人表達自我之方式,故以雜感體為其最高境界,切莫使之淪為羔雁之具。又有所謂以詩為玩具者,皆有傷於詩之神性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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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覿,宋史列《佞幸傳》。不因人廢言者,人耳,非天也。因此余有“詩留下,詩人走開!”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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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詩難學而易工,畢竟有跡可循;新詩易學而難工,幾近無路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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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之人都是相似的,不幸之人各有各的不幸。詩乃苦悶的象徵,故歡愉之詞難工,愁怨之詞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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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過於敏感,只好孤獨寂寞。自殺或乃詩人之宿命,然自殺也是他殺。行兇者人乎?亦或詩乎?亦或天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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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本無情,人附之矣,所謂寓情於景,情景交融,沒有人,哪得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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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抒胸臆者率真,寓情於景者含蓄,前者多見於詩,後者多見於詞。亦所謂有我與無我,隔與不隔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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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言志,境自闊;歌詠言,音自長。由風而雅,亦由歌而詩。由經而騷,亦由雅而文。由古而近,亦由散而約。由絕而律,至極而反。故有詞。再至元曲,再至新詩,諸體齊備矣。詩順暢,詞含蓄,或豪邁,或委婉。大作者可從心之所欲不逾矩,小作者執其一端,或茫茫然不知南北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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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有韻致,然後有氣勢;先有氣勢,然後有格調;先有格調,然後有境界。境界者,情懷也。便言一己之私,亦關乎大千,是為大情懷,亦為高境界,必大作者方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