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一）

王荆公作文，落笔便古；王荆公论诗，开口便错。何也?文忌平衍，而公天性拗执，故琢句选词，逈不犹人。诗贵温柔，而公性情刻酷，故凿险缒幽，自堕魔障。其平生最得意句云：“青山扪虱坐，黄鸟挟书眠。”余以为首句是乞儿向阳，次句是村童逃学。然荆公恰有佳句，如：“近无船舫犹闻笛，远有楼台只见灯。”可谓生平杰作矣。

王荆公，即王安石。

平衍，原义指平坦广宽。如：土地平衍，一望无际。在文章则指平铺直叙，缺少变化。

拗执，音niù zhí。释义：固执倔强。

逈不犹人，逈，古通“迥”。指卓然超绝，不同于人。出自清·梁章锯《浪迹丛谈·二十四桥》：“玉生曾受业于方茶山先生，故其诗笔迥不犹人。”

凿险缒幽，比喻追求峻险幽奇的艺术境界。

青山扪虱坐，黄鸟挟书眠。明人叶子奇《草木子》卷四《谈薮》说：“古人得意句，如王荆公‘青山扪虱坐，黄鸟挟书眠’，黄山谷‘人得交游是风月，天开图书即江山’，皆警语也。” 王安石的“得意句”“青山扪虱坐，黄鸟挟书眠”，似乎只吟得一联，终未成章。叶梦得《石林诗话》写道：“蔡天启云荆公每称老杜‘钩帘宿鹭起，丸药流莺啭’之句，以为用意高妙，五字之楷模。他日公作诗得‘青山扪虱坐，黄鸟挟书眠’，自谓不减杜语，然不能举全篇。余尝顷以语薛肇明，肇明后被旨编公集，求之终莫得。或云公但得此一联，未尝成章也。”

《次韵平甫金山会宿寄亲友》

【朝代】宋 【作者】王安石

天末海门横北固，烟中沙岸似西兴。

已无船舫犹闻笛，远有楼台只见灯。

山月入松金破碎，江风吹水雪崩腾。

飘然欲作乘桴计，一到扶桑恨未能。

本人翻译：

（略）

真老实人言：

袁枚对王安石的文与诗作了评价，并认为王安石的拗执性格与写文、作诗的不同标准相契合或矛盾，因而导致了王安石“文优诗劣”的现象。其实，王安石的诗作水平并非袁枚说的那么差，一句“春风又绿江南岸”足以奠定王安石诗坛大家的位置。倒是袁枚对“青山扪虱坐，黄鸟挟书眠。”一联的评论，暴露了袁枚对该联内涵理解的不足。“青山扪虱坐，黄鸟挟书眠”的意思是，时而面对青山自由自在地坐着捉虱子,时而挟着书卷,听着黄莺的歌唱,悠然地睡去。该联旨在表现了诗人旷达、闲适的情趣。而袁枚竟解读为：“首句是乞儿向阳，次句是村童逃学。”这真的是与原意大相径庭了。所以出现如此大的差异，其原因在对“扪虱”的看法。扪虱，就是抓虱子。在现代人看来，这是很不讲卫生的人才会有的举动，也就是袁枚说的乞儿之举。岂不知，扪虱一事，在古诗中有大量描绘，虽然多指东晋十六国时期名士王猛的被褐扪虱谈世事的事迹，但“扪虱”作为隐逸之士的标志性动作，是当时社会文化的特殊景致，后来竟成为指代一种生活态度的符号。李白《赠韦秘书子春》诗已经有“扪虱”字样：“披云覩青天，扪虱话良图。”又《赠张相镐二首》其一：“扪虱对桓公，愿得论悲辛。”其中所谓“扪虱话良图”，“扪虱对桓公”，都是取王猛“扪虱”故事，寄托“报主”“安社稷”的壮志雄心。而宋代李若水《次韵王深之二首》之一：“团蒲稳坐亦不恶，扪虱工夫趁早晖。”王之道《和褒山因老二首》之二：“山高殊觉青霄近，扪虱南窗向日华。”则都是以“扪虱”作为隐逸生活的典型标记。假如我们以现代的眼光来看待“扪虱”一事，估计也会得出袁枚的结论。可见，对任何诗句的理解都不能脱离历史环境与时代背景，否则，就会望文生义，南辕北撤。

有诗友“Doctor·唬”读过本文，有批评如下。此文分析透彻，见解不凡。特转帖于此，以正拙文谬解。

以时代背景去理解作者及其作品，这个观点我赞同。但具体到袁枚评王安石“扪虱”一联，说以袁枚的才情，说他不知道典故及喻意，那是不可能的，说他不知道王安石的真实诗意，也是不可能的。
那为什么袁却痛贬王之此联呢？
俺觉得，关键是袁以为王之用典属句不够稳当，所以导致此联意思有了，却没有体现出气象。
没有气象，就没有气质，好比大家闺秀穿粗布衣服下地干活，纵然姣容依旧，但观感上终究别扭。又好比“叫花子的头儿”和“乞丐中的霸主”，都是说丐帮帮主，但气势迥然不同。
“扪虱”一词，固然有王猛背书，但更是乞儿日常活动。若无上下文加以固定，则气质浮动，极不稳当。试看其它诗作：“扪虱话良图”、“扪虱对桓公”，良图、桓公，固定了扪虱，一看便知是用王猛事。至于：扪虱南窗向日华，南窗一词，自有隐逸之风，当然不能和王猛或乞儿相混淆。至于“扪虱工夫趁早晖”，若无出句兜着，几乎可以等于乞儿了。
而且，袁之所贬，也含戏谑成份，认不得十分真。后人曾说孟浩然《春晓》是盲人诗，刘长卿之“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则既盲且聋。以上三谑，于情虽可笑，于理则或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