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是一团光

——五代孙光宪《浣溪沙》（蓼岸风多）解析

孙光宪（896？-968）是晚唐五代时陵州贵平（今四川仁寿）人。他在《花间集》词人中的地位大概能列名第三（前两名为温庭筠、韦庄）。孙光宪词题材堪称广泛多样，但他写得最好的词应该是男女情事的词。例如《浣溪沙》（廖岸风多橘柚香）。

浣溪沙

（九首之一）

蓼岸风多橘柚香，江边一望楚天长，片帆烟际闪孤光。  目送征鸿飞杳杳，思随流水去茫茫，兰红波碧忆潇湘。（《花间集》卷7）

——《全唐五代词》正编卷三

先做字词释义。蓼，读音同“了结”的“了”，上声，一年生或多年生草本植物，有水蓼、红蓼、刺蓼等，味辛，又名辛菜，可作调味用。兰，植物名，有蓼兰、木兰、松兰、马兰等，叶可制作蓝色颜料，其花的常见颜色有红、蓝两种。

此词被收入后蜀国赵崇祚940年编成的《花间集》，926年孙光宪就离开蜀地，来到荆南国任职于高氏政权幕下。从“江边一望楚天长”、“兰红波碧忆潇湘”的句子看，这首词应该写于孙光宪人在蜀地时，即写于926年孙光宪离蜀前。当然，也可能写于926年离蜀后，如是这样，那么这首词就是孙光宪在回忆以前在蜀地的生活。

众所周知，《花间集》的中心题材和中心思想是以女性为描写对象，但这只是表象，深一层地说，《花间集》是以男性眼光中的女性为描写对象，更深一层地说，《花间集》是以美的形体和美的思想为描写对象。一个原因是，因为写词者多数是男性，故出现在词中的形体以女性占压倒多数或突出地位，另一个原因是，女性的形体和容貌确实比男性的形体和容貌更美，所以，即使写词者是女性，出现在词中的形体描写仍然以女性为多，以女性为更美。

与此相联系，女性的思想、感情比男性的思想、感情更敏锐、更美妙。当然，词中表现的女性思想、感情一直与男性的思想、感情紧密相联。这就是说，词的中心题材和中心思想，实质上是人体之美和人性之美，其他对象例如节候、环境等等的美都是为人体之美和人性之美来服务的。有时候，词中没有出现人体之美，也没有出现人性之美，或者人体之美和人性之美很概括、很模糊、很轻淡，让你都会怀疑这样的词是不是《花间集》中的词了。孙光宪的这首《浣溪沙》（蓼岸风多橘柚香）就是这样一首让你怀疑其品格和风格是不是《花间集》词的一首词。现在体察一下这首词在写什么。

这首词的大意是：

碧水悠悠，堤岸长长，在碧水悠悠和堤岸长长之先闯入人之眼帘的，是堤岸上盛开的蓼兰花，比盛开的蓼兰花更能引起人们注意的，是伴随阵阵微风扑面而来的橘香和柚香，以及比橘香和柚香还要香的一种莫名的香。那人远去了，随水而去，向东边去，向楚地去。我伫立岸边，向楚地望去，只觉我心悠悠一如碧水悠悠，但见楚天长长远胜堤岸长长。在长长的楚天下，在悠悠的水面上，在淡淡的雾霭中，那人乘坐的船只渐行渐远，渐行渐小，但是，再怎么远和小，都是我的目光所集、情感所钟和梦魂所系，改变的是距离和大小，不变的是情谊和魅力，而且正是因为距离远了，两人的情谊才更加悠长，两人的体贴才更加入微。何以知道是这样呢？你看载着那人的船只是不是渐行渐远最终没了踪影？我指给你看，就在那里，在水天相接处，在雾霭濛濛中，是一个黑点，不对，是一个白点，还不对，是一团光，哦，这次对了，就是一团光，那人是一团光，一团奇异的光，一团唯一的光，一团芬芳四溢的光，一团闪闪发亮的光，一团照耀世界的光……

不要以为那团光离我很远，不要以为那团光我只能遥望。那团光在我身边时，整个世界都是香的，橘香阵阵，一如清风阵阵，柚香长长，一如江水长长；那团光远在天边时，我自有办法飞越千里万里，追随全世界这团最亮最香的光。你看到天上那一排一排的大雁了吗？你看到江上那一滚一滚的浪潮了吗？我的目光、心意和魂魄追随着大雁，也寄给了流水。大雁飞到了天之涯，我的心也就到了天之涯；江水流到了地之角，我的爱也就到了地之角。自从那团光去了楚地，我的梦魂就一直追随，年年月月，朝朝暮暮，时时刻刻，从未有须臾分离。秋天里雨打梧桐淅淅沥沥让人寂寞难挨的时候，我当然注视着楚地，牵挂着在潇湘的水上飘泊不定的那团光。春天里鸟鸣窗外叽叽喳喳催人踏青赏春的时候，我仍然凝望着楚地，思念着在潇湘的地上四处漂泊的那团光。那团光占据了我整个的心，带走了我全部的爱，我再也没有时间听鸟叫了，我再也没有心情赏水绿了，我再也没有兴趣闻花香了，真对不起岸边轻轻涌动的绿色波涛，真对不起水旁默默吐香的红色蓼兰……

可以看出，词中的“风多”不是风大或大风的意思，而是说，风很细很小，但一阵一阵地吹，带来了橘柚一股一股的清香气息。词中的“一望楚天长”不是只望一次，也不是一次一次地望，而是强调“一望……就……”的意思，词中显然是说那人的船只启航后，岸上这人目光一望（“一望”，也可以说成“一往”），情意就深了。“片帆”不是一片又一片的帆，而是只有一片帆，唯一的一片帆。这样讲并不是说江中只有那人所乘船只的一片帆，没有其他船，或者其他船没有帆，而是说，即便江面上千帆竞发，但是岸上这人关注的，只是与水中那人有关的那一片帆。“烟际”之“烟”指水气、水雾，“烟际”之“际”就是边际、天边的意思。词中“闪孤光”的“孤”字面意义确实是孤零零的意思，但没有孤独或无助这种意思，而是强调这团光的难得、唯一、最亮；“闪孤光”的“闪”不是闪了一次，而是说不断地闪，闪个不停，甚至强调船看不见了，但其光依旧在闪。“目送征鸿”的“送”和“思随流水”的“随”是同一个意思，都是追随、陪同、一起的意思。“兰红波碧忆潇湘”可以认为是说蓼兰开得正红、江水变得很绿的时候，思念着到了潇湘的那人，但更好、更准确的解释是，鲜红的蓼兰花那么香、碧绿的长江水那么美，而且就在我的眼前，可是我总是心不在焉，因为我在乎、我思念的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远方的那个人，就是潇湘的那团光。

孙光宪这首词字美、句美、形象美、意境美、感情美，诸美的齐全和诸美的得当搭配使得这首词如同出水的芙蓉，从头到脚都美，从外到内都妙，其清雅可人的模样和品质几乎到了人见人爱的地步，也几乎到了难以句摘的地步。说“几乎到了难以句摘的地步”，只是想说明这首词模样俊俏，身段一流，每一句都各就其位，各有其美，使人割爱不得，而不是说这首词每一句美妙的程度都相等，假如谁要选择最好的一个句子，就只有抓阄了。例如陈廷焯（1853-1892）和王国维（1877-1927）未言其抓阄也能看出他们必然不是抓阄，但是两人关于这首词佳句的问题，所见略同。陈廷焯《云韶集》卷一云：“‘片帆’七字，压遍古今词人。又，‘闪孤光’三字警绝，无一字不秀炼，绝唱也。”王国维《人间词话附录》一云：“（孙光宪词）昔黄云林赏其‘一庭疏雨湿春愁’为古今佳句，余以为不若‘片帆烟际闪孤光’尤有境界也。”尽管两人备极推崇的只是“片帆烟际闪孤光”这一个词句，考虑到两人品词眼光的犀利过人，还是可以推断出这首词整体水平一定错不了。例如吴梅（1884-1939）《词学通论》第六章评价孙光宪（字孟文）词时云：“至闲婉之处，亦复尽多。如《浣溪沙》云：‘目送征鸿飞杳杳，思随流水去茫茫，兰红波碧忆潇湘。’……此等俊逸语，亦孟文所独有。”《浣溪沙》上下阙一共才六个词句，吴梅列举“俊逸语”的时候一下子就举出孙光宪这首词的三个词句，而且说这样好的句子只有孙光宪才写得出，其对这首词的喜爱程度不问可知。

与吴梅相比，俞陛云（1868-1950）和李冰若（1899-1930）评价这首词的时候兼顾了上阕（可惜仍然没有涉及上阕的前二句），尤其是对下阕“兰红波碧”的所指给出了和笔者的看法大有不同的解释，故抄录于此以广见闻而长见识。俞陛云《五代词选释》云：“昔在湘江泛舟，澄波一碧，映以遥山，时见点点白帆，明灭于夕阳烟霭间，风景绝胜。词中帆闪孤光句足以状之。‘兰红波碧’殊令人回忆潇湘也。”李冰若《栩庄漫记》：“‘片帆’句妙矣。‘兰红波碧’四字，惟潇湘足以当之。他处移用不得，可谓善于设色。”俞陛云所说江上的“点点白帆”乃生活实景，正确无误，只是孙光宪“片帆烟际闪孤光”这个词句所指的，只是特定的那一片帆和那一团光，与江面上的其它帆和其它帆闪耀的光没有关系。李冰若说“兰红波碧”指潇湘的“兰”和潇湘的“波”，而且只有潇湘的“兰”和“波”才有资格出现于“兰红波碧忆潇湘”这样的词句中，其它地方（自然包含蜀地）的“兰”和“波”是不可以的。而笔者上文的解释是，“兰红波碧忆潇湘”这个词句中，“兰红”的“兰”是蜀地的兰，“波碧”的“波”是蜀地的波，整句词的意思是，留守蜀地的“这人”（词中似指女性）尽管知道水旁的蓼兰开得正红，岸边的江水变得很绿，她还是看一眼的意思都没有，她只是凝望着楚地，思念着漂泊到潇湘的“那人”。词不厌多解，何况潇湘之地肯定有“兰”也有“波”，而且有很红的“兰”和很绿的“波”，故李冰若先生的解释早就有了，而且解释得很美，笔者还是不揣浅陋，另行解释一番，是舍是取，何舍何取，读者诸君自行决定好了。

（以上3555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