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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青衫湿透的眼泪洗尽生离死别的悲酸
——王勃《杜少府之任蜀州》细读
By 李最欣
(4320字)
原诗(63字):
杜少府之任蜀州
王勃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王子安集》卷三
你舍长安而往蜀川的此时此刻,我内心的感受与其说是惋惜和留恋,不如说是恐惧和担心。漫漫路途,你真的能够安全而顺利地抵达吗?我心中没谱。放眼看去,能够看见的是空气中的烟濛濛、雾濛濛、尘濛濛,看不见的是我自己的眼濛濛、情濛濛、心濛濛。
衷心祝愿你的旅途平平安安,甚至高高兴兴,没有强人剪径,没有疾病侵袭,没有麻烦缠身,一路上都顺风顺水。啊,有了水,真的不行。你我二人,生长于北国,都是不识水性的旱鸭子,而蜀川从来都多山多水,山巍峨,水凶险,仅仅从灌县到犍为县的一段岷江上,就有五个大渡口。渡口就够吓人了,何况是大渡口;一个就够吓人了,何况是五个。大渡口?还有五个?你说兄弟我能不担心么?
(假如咱俩都有一种能够随身携带的通话设备,我一定会三番五次地拿起设备,问询您旅途的详情。意料中的对话如果发生,很可能至少有五轮,五轮是如下的样子。
“杜队长(少府相当于刑警队队长),第一个渡口是白华津,您过去了吗?”
“过去了。谢谢。”
“啊,您运气好,感谢老天!”
(以上为第一轮)
“杜队长,第二个渡口是万里津,您过去了吗?”
“过去了。谢谢。”
“啊,您运气非常好。十分感谢老天!”
(以上第二轮)
“杜队长,第三个渡口是江首津,您过去了吗?”
“过去了。谢谢。”
“啊,您运气非常非常好。万分感谢老天!”
(以上第三轮)
“杜队长,第四个渡口是涉头津,您过去了吗?”
“过去了。谢谢。”
“啊,您运气好得离谱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老天了!”
(以上第四轮)
“杜队长,您现在应该过第五个渡口江南津了吧?什么?过去了,难道你还没掉下去啊?……”
“子安啊子安(子安是王勃的字),你只希望你自己安全,而盼着哥掉下去,是么?”
“不是不是,兄弟我这不是担心你掉下去嘛。咱北方人都有恐水症,一见水就头昏眼花,双腿乱颤,即使不掉下去,吓都吓死了。……”
(以上第五轮)
(PS:写完此诗后大约六年时间,王勃死了,淹死的。不对,是吓死的,是乘船过海时不慎落水吓死的,书面语叫“惊悸而死”。只是他的死不是因为去四川,而是因为去交趾(今越南河内)。当时王勃的父亲任职交趾,王勃因探亲而殒命,享年27岁。)
眷恋京阙的心理由来已久,于今尤盛,几乎每个离开长安城的人在临别之际,都有一段难舍难分的煎熬时光。正是因此,即使你对你自己的依依之情只字不提,我也心知肚明。不过,你说吧,说你爱我吧,说你爱这里吧。说出来之后,你会好受许多。
怎么?你将话题转移到我们的交情上了。虽然我们心有灵犀,不点也通,但还是点了更好啊。是的,你舍不得和我分开,我知道你舍不得和我分开,你知道我我知道你舍不得和我分开,我知道你你知道我我知道你舍不得和我分开,你知道……。
我们彼此是怎么知道得如此明晰和深邃的?因为我们有共同的志向、共同的爱好和共同的经历啊。俺王勃是绛州龙门(今山西省河津市)人,十五岁上书贵人求引荐,十七岁告别故乡亲人,来到都城任朝散郎之职,随后侍读沛王府,在几个王子的意气相争中小心周旋,不敢有半点差错。儿时在故乡无拘无束的惬意生活,现在想一下都觉得无比幸福。可是,为了生活得好一点,我是自愿背井离乡,来到京城的。既然我们都是官家人,当差是我们的职责,那么去异地当差,与朋友分分合合,也就是不可避免的寻常之事了。
相处融洽的有缘之人如果能象李白和杜甫那样“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地厮守在一起最好不过。如果不能这样,那么隔三岔五地见上一面也算不错。但是对于宦游者而言,即使后一种情况也显得奢侈了。更常见的情况是,“君处北海我南海”,或者“君在长江头,我在长江尾”,也就是“你东奔我西走”、“你北上我南下”这种“各在天一涯”的状态。虽然“天各一方,心心相印”是我们的愿望和誓言,我们也相信这誓言够诚恳,这愿望能成真。但是,友谊的电光石火,最怕时间和距离所铸绝缘体的双重隔断,远距离的思念总不如近距离的交往之能够惬人心意啊。哦,离别之际说这些就不够理性了。既然身体的分离不可避免,我们为什么不用情意的相契安慰自己呢?是的,我们的人分别了,可是,我们的心永远在一起。只要心不变,情永好,万里之远的距离算得了什么呢?我们还不是一想起对方,心里就热乎乎的,能够感觉到友谊的温暖吗?所以说,两个知心朋友即使远在天边,也象在身旁一样;远在天边的朋友只要平安快乐,过得还行,我就能产生一种“他几乎与我比邻而居”的幸福感觉。
自然和人事两方面的难以捉摸使得生离和死别一样,成了人生中的重大事件。虽然就绝望的程度而言,显然是死别严重,生离较轻,死别是绝望,生离是几乎绝望;但是就悲伤的程度而言,生离比死别严重得多。生离是无限悲伤,死别是有限悲伤。所以古人提出了“悲莫悲兮生别离”的命题。这个命题既是基于逻辑的推演,更是对于现实的归纳。你看多少壮汉在告别亲友的时候,或者潸然泪下,或者热泪滚滚,或者泣下沾襟,完全是妇人的作派,而不顾哥哥的威仪。
杜哥哥,你可不是一般的哥哥,你是即将出任刑警队队长的哥哥,而且是很牛的刑警队队长的哥哥,这次离我而去的时候,你可不要哭哦。
薛华离我而去的时候,他哭了,娘们一样,不象话;卢秘书离我而去的时候,他哭了,娘们一样,不象话;唐队长离我而去的时候,他哭了,娘们一样,不象话。您可不要哭哦,您不是一般的队长。哎,我不是说让你不要哭嘛,你怎么哭了,别哭了,别哭了,别哭了,怎么,还哭啊。那你就哭吧,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吧。(“悲莫悲兮生别离”,别离之际,傻瓜才不哭呢。)
既然刚才我劝你不要哭,那我也不哭。薛华离我而去的时候,我哭了,娘们一样,不象话;卢秘书离我而去的时候,我哭了,娘们一样,不象话;唐队长离我而去的时候,我哭了,娘们一样,不象话。这次您离我而去的时候,我要象话,我不会象娘们一样脆弱,我不哭了。我发誓,我肯定不会象娘们一样脆弱,我肯定能忍住,我肯定不哭,我不哭,不哭……(旦作试泪科)哎,问一声,为了保证您离我而去的时候我不哭,能不能让我现在哭个够先,哭够了我就不哭了……
注释(491字):
各种全唐诗本、各种王勃集本、《唐诗三百首》孙洙本和陈婉俊注本,题目均无“送”字。1978年社科院《唐诗选》、1980年《唐诗鉴赏辞典》、多种今人的《唐诗三百首》本题目有“送”字。
少府即县尉。
蜀州当作蜀川,当时治所在今四川省崇庆县。王勃(650-676?)在世时尚无蜀州,垂拱2年(688)始置蜀州。
城阙即京城长安的意思,用城阙而不用长安,除了平仄的需要外,用城阙强调了长安的富华和威仪。辅:拱卫。辅三秦即辅于三秦。
三秦:指关中大地(原来秦国国土,项羽封秦国三个降将为秦地三王),关中为粮棉之乡,为富庶之地。
风烟:风与烟,风与尘。在尘土弥漫中望五津。
五津:四川省从灌县以下到犍为县岷江的五个渡口:白华津、万里津、江首津、涉头津、江南津。当时应当是以险要闻名于世的。杜少府和王勃都是北方人,不会游泳。
与君离别意:与应当是同意的意思,但《汉语大词典》与无此义项。
宦游:即当差。
存知己:即有知己,理解成知己活着,更好。
若比邻:若:好象。注意是“若知己”,不是“即比邻”,更不是“胜比邻”。
无为:不要,不做。
歧路:分手的路口。
儿女:指青年男子,泛指男女;也指女子、妇人。这里理解成“女子、妇人”比较好。儿女即象儿女一样。
前人评析摘要(1189字):
明代胡应麟《诗薮》曰:“唐初五言律唯王勃‘送送多穷路’、‘城阙辅三秦’等作,终篇不著景物而兴象宛然,气骨苍然,实首启盛中妙境。”
清卢麰、王溥(1796-1850)选辑《闻鹤轩初盛唐近体读本》陈德公先生曰:“五六直作腐语,气旺笔婉,不同学究。结强言耳,黯然之意,弥复神伤。”
清胡本渊《唐诗近体》卷一云:“前四句言宦游中作别,后四句翻出达见,语意迥不犹人,洒脱超诣,初唐风格。”
清陈婉俊《唐诗三百首补注》卷五云:“赠别不作悲酸语,魄力自异。(笔者按注意此话是写在颈联旁的)”(1856年宝书堂刻本《唐诗三百首补注》有陈婉俊此补注)陈婉俊(中华书局1959年9月新1版,卷五第2页,道光24年1844年陈婉俊书有姚瑩序,但1856年陈婉俊书初刻)(唐诗三百首乾隆28年1763年问世,清道光年间南京女学者陈婉俊的补注最为人注意。)
1983年12月第1版萧涤非等主编之《唐诗鉴赏辞典》题目作《送杜少府之任蜀川》,鉴赏者为霍松林。又说“古代的许多送别诗,也大都表现了黯然销魂的情感,王勃的这一首,却一洗悲酸之态,意境开阔,音调爽朗,独标高格。”(第23页)又说“三联推开一步,奇峰突起。从构思方面看,很可能受了曹植《赠白马王彪》‘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恩爱苟不亏,在远分日亲’的启发。但高度概括,自铸伟词,便成千古名句。”(第22页-第23页)
1990年11月第1版吴熊和主编《唐宋诗词评析词典》浙江人民出版社题目作《送杜少府之任蜀川》,鉴赏者竺柏岳云这首诗“冲破了送别诗中常有的那种格调低沉、哀愁悲伤的陈旧老套,以健康明朗的态度来对待朋友的别去,反映了作者当时意气风发的精神风貌。”
社科院文研所编《唐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4月第1版)题目作《送杜少府之任蜀州》,云蜀州治所在今四川省崇庆县。三秦泛指长安附近的关中之地。项羽分秦地为雍、塞、翟三国,封秦降将章邯等三人为王。五津:四川省从灌县以下到犍为县的一段岷江中有五个渡口:白华津、万里津、江首津、涉头津、江南津。
2005年5月第1版刘士林主编《唐诗阅读笔记》济南出版社(第8页)鉴赏者刘逸生,题目作《送杜少府之任蜀川》,云:“整首诗写出了两人友情的真挚不移,并且还表露了诗人胸怀浩阔,自有远大的志向,不肯作儿女之态。这样来劝勉远行的人,自然会使他精神开朗,意气高昂,慷慨而别,鼓舞而去。这样的送别诗,自然显出气象壮阔,不落俗套。无怪它能够成为历代传诵的名篇。”
2008年12月第1版凤凰出版社周啸天注评《唐诗三百首注评》题目作《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并说武则天垂拱2年(688)唐始置蜀州。故“蜀州”应作“蜀川”。又说“王勃这首诗却写得胸怀宽广,态度乐观”(第111页),“情意何等恳挚旷达,格调何等爽朗高远。”(第111页)又说颈联从曹植《赠白马王彪》诗句化出。又注说古代紧挨的五家为比。
2011年9月第1版王兆鹏等《唐诗排行榜》中华书局排行榜表格题目作《送杜少府之任蜀州》,目录和正文题目作《送杜少府之任蜀川》,排行榜上为第9名。
(以上4320字)
李最欣2016年9月17日于杭州。
附录:此文(《用青衫湿透的眼泪洗尽生离死别的悲酸》)是对初唐著名诗人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川》这首诗的赏析文字。去年写成后不久在一个学生的公众号上发布过,但我现在找不到她的公众号了,联系了一下,没联系上,看来失联了。我刚才用百度倒是百度出这篇文章了,但没有署我的名字(也没有署任何人的名字,这不怪这个学生,她当时发布时是写上了我的名字的,转载者转载时去掉了我的署名)。这几天特别累,因没有新的文章发布,干脆把这篇搬到我的公众号上。正好这段时间讲初唐的诗,给大家看一看。欢迎批评(更欢迎表扬,上一次表扬我的人好像是我小学五年级的老师)。——李最欣2017年9月8日星期五于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