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内红杏生存状态全景图

——温庭筠词《菩萨蛮》（小山重叠）试解

作者：李最欣

菩萨蛮

温庭筠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应。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一）两团白色锦被是美的发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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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在隆胸丰乳的技术闻所未闻的古代，侧身而睡的漂亮女人还是对堆在胸前的两团白色锦被充满了痴迷和爱恋。就象爱斯基摩人能对白雪的白分出向阳白和背阴白一样，对胸前重叠的被团深情凝视的女人也能对被团上的日光看出明和暗的光线变化。这应该是“小山重叠金明灭”这个词句的合理诠释（叶嘉莹女士《唐宋词十七讲》提到“小山”有“枕头”、“眉毛”、“屏风”、“插梳”四种说法，她赞成“屏风”之说。笔者认为“小山”指拥到胸前的两团被子更符合实际情况和生活常理）。

（二）白之美和黑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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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相貌丑陋而被称为钟馗的温庭筠对女性一定充满了向往尤其是对异域女性充满了向往，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温庭筠似乎对少数民族女性高高盘在头上好象端坐菩萨一样的发型特别痴迷，这一点从《花间集》所收他的十四首《菩萨蛮》词可窥知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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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如第一首《菩萨蛮》词里他想象了女人看完胸前白色锦绣被团后立刻就把目光落到女人的头发上去了（当然是想象中落到女人头发上去了，如果真的去看了，就不可能写词了）。他说，女人平常高高地盘起来就象菩萨端坐一样的头发睡觉时肯定是散下来的，盘起来那么高的头发散下来可不得了，那乌云一样的头发盖住了头顶，盖住了鬓角，盖住了眉毛、眼睛和颧骨，简直连脸蛋都要盖住了，没有盖住的就只是腮部的雪白颜色和芳香味道。“欲”就是快要的意思，“度”就是拂过来、掩过来的意思。“鬓云欲度香腮雪”应该就是这个意思吧？

（三）制造美和享受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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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凝视被团的时候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和热情，美美地睡了一晚上的女人竟然全身乏力，变得懒洋洋了。她懒洋洋起身，懒洋洋下床，懒洋洋走进洗浴室，然后懒洋洋洗过和擦干自己的头、自己的胸、自己的腹部和下肢，一直到左脚丫子五个脚指头的正面、反面、左面、右面和前面，尤其是大小不一、姿态各异因而很难对付的五个指甲盖儿，以及右脚丫子五个指头的正面、背面、左面、右面和前面，尤其是大小不一、姿态各异因而很难对付的五个指甲盖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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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如果是左撇子美人，拿毛巾的手就先伸向右脚去。如果是右撇子美人，拿毛巾的手就……（为行文简洁，缩小篇幅又节约纸张，我就用省略号了，你肯定看得懂）。擦完右脚大拇指前面的美人（假定是右撇子美人而且擦脚指头时先照顾小的）懒洋洋直起身，然后懒洋洋走到镜子前，懒洋洋拿起长长的梳子梳理长长的头发。头发又细又黑，又光又溜，又直又软，真象朱自清散文名篇《春》里形容春雨所说的“象牛毛，象花针，象细丝，密密地斜织着”。对，就是斜织着，所以要梳理，使它们变得不斜不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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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完头发的美人接下来就应该描眉涂粉了。两者相比，应该是涂粉更隆重更耗时更见功力。例如先打底色，打底色的准备工作有九十九道工序，每个工序有九十九个动作，每个动作有九十九个要领，每个要领有……算了，反正很复杂很复杂很复杂就是了。注意说的不是涂粉，也不是涂粉前的打底色，而是打底色前的准备工作。先准备，再打底，然后才涂粉，脸蛋上的工作是如此地精细、耗时和费力，但真正讨好的不是脸蛋，是眉毛和眼睛，尤其是眉毛。你看眉毛耗时未必最多，顺序也不在前面，但是温庭筠写出来的是“懒起画蛾眉”，好象美人一起床就站到镜子前面在眼睛和头发之间的空旷地带画了个象蛾虫一样的眉毛，哦，不对，是两个蛾虫一样的眉毛，然后才涂粉，再然后才去洗浴室用水冲，用手搓，用毛巾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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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这么想，那你是个怪人。美人真这么干，那是个怪美人。温庭筠真这么写，那是个怪作家。现在温庭筠就真这么写了，不是温庭筠怪，是诗词这种体裁怪。字数限制就不说了，还要讲押韵，还要论平仄，还要用字雅，还要宜演唱，还要唱者懂，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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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男人看来，女人难侍候。在女人看来，脸蛋难侍候。在脸蛋看来，眼睛难侍候。在眼睛看来，眉毛难侍候。在温庭筠看来，这些难侍候的角色都不算难侍候，词才难侍候。因为难侍候，所以才好好侍候，于是写了十四首，没想到第一首就被你挑出了毛病：“‘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顺序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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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出混乱就好，正是因为知道你能看出混乱，温庭筠才敢这么写。如果知道聪明又美丽的你把这首词当作《化妆指南》、《化妆步骤全解析》或者《勾引男人全攻略》来读，那么温庭筠就不会用词这种体裁，而会写散体的应用文了，或者干脆身体力行，手把手地来教给你。

（四）极致美和及时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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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时候，美的力量是惊人的，可以起懦，可以立顽，可以使无力者有力，可以使有力者奋起。你看这首词中的美人不是一直都是懒洋洋的吗？坐起的时候是，下床的时候是，冲水的时候是，擦身的时候是，梳头、描眉、搽粉、涂口红的时候一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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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脸上的工作完成后在镜子前一照，她就来了精神，将鲜花插在头上，拿着镜子照了又照，然后觉得不放心或不满足，又在头后面放了一面镜子照了又照。从物理学的角度讲，哦，应该说从光学的角度讲，前面镜子里有后面镜子里的后脑勺，后面镜子里有前面镜子里的前额头。然后前面镜子又有后面镜子里的前额头，后面镜子又有前面镜子里的后脑勺。再然后，前面镜子里又有……算了，不说了，你听懂了就行。就是说，只要前后镜子的高度和角度适当，理论上，前后镜子里都会有无数个美人的前部和后部，但在实践上，这难以掌控。何况美人不是光学家和工程学家，她对自己是否能够化身成无数个也不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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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想想，美人为什么要让自己化身成无数个呢？一个人就够寂寞、够无聊了，让寂寞和无聊扩大无数倍，她想集寂寞、无聊之大成吗？再现实点说，前后镜子里有一个自己还是多个自己或者很多自己，美人根本就不关心，她关心的是自己的如花面容和头上的真实鲜花到底谁更美？她关心的是头上插的鲜花和自己的面容是相得益彰呢，还是让自己的面容相形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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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插上鲜花后拿镜子反复照的动作看，美人多半认为能够相得益彰。对，就是相得益彰，于是，美人的眼睛就象刚刚充满电的大功率探照灯一样，射出强劲的光芒，这光芒在头上鲜花和花下面容之间来回移动。如聪明的你所知，当然是在鲜花和面容上停留的时间更久，而不会是什么 “之间”。停留的时间既久，移动的次数又多，光亮的强度还强，纤毫毕现（你能想象高倍显微镜下一张崭新白纸上的千丘万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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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镜子前太长时间（例如几个时辰，注意是时辰，不是小时，是大时，比小时大了一倍哦）观察鲜花和面容的美人突然间发现，咦，头上鲜花的光泽怎么减弱了，仔细一瞧，天哪，何止是光泽，连花蕊都倒了，连花瓣都缩了，连花梗都黄了黑了。美人顿感不祥，她下意识地看看镜子里自己的面容，心中苦叫一声，地哪！刚刚化好的妆半天时间不到，怎么都出现了罢工迹象。唇红吃去大片，仅余半壁江山。面部妆粉狼藉，酷似山河破碎。眼睫左支右撑，频频呼叫告急。眉毛如坐针毡，六神刹那无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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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麻烦一齐涌来，会让许多英雄好汉手忙脚乱，但对心灵手巧且爱美爱得执着的美人来说，实在小菜一碟。唇红残了，补全就是。妆粉脱了，再涂就是。眼睫乱了，描好就是。眉毛散了，重整就是。至于鲜花嘛，摘得新的就是。就在美人插上新花，把补妆工程进行到扫尾阶段的时候，她在左眼尾处（如果是左撇子美人，那就应该是右眼尾处）发现了一丝鱼尾纹，极细极小，她定睛一看，不对，不是一丝，是两丝，只是第二丝更细更小而已，哦，不是两丝，是四丝，右眼尾处（如果是左撇子美人，那就是左眼尾处）还有两丝。美人内心深处禁不住叫苦连连：“糟了糟了，这可如何是好？那人未回，我已渐老。我还是穿上正装想象一下和他共赴爬梯的甜蜜景象吧！”

（五）双鸟图案呼唤美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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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想到这里拉开衣橱，找到那套最为华美的罗襦，仔仔细细地穿在身上，然后站在镜子前一照，不知何故，抢先映入她眼睑的，不是华美的罗褥，也不是罗襦的刺绣，还不是刺绣的崭新，而是崭新刺绣罗襦上成双成对的鹧鸪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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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鹧鸪鸟也许是罗襦面料底色上本来就有的装饰，也许是美人刚刚贴上去的刺绣。如果底色上本来就有，那么美人贴上刺绣，在装饰的同时，更可能是为了掩饰，因为一对鹧鸪鸟暗示的“鸟都成双，人却落单”的意思足够明白，那么多成双成对的鸟儿穿在身上，显得美人过于猴急。如果鹧鸪鸟是贴上去的刺绣，数量当然不多，但含义更为明显（因为是特意贴上去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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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底色就有还是贴上去的，也不管是数量多还是数量少，这些鹧鸪鸟的叫声听起来都象是：“行不得也哥哥。”现在你听见美人的心声了吧？听见美人内心深处炽热的呼喊了吧？你可能会说：“美人没发声呀，也没呼喊呀。她衣服上的的图画不过是几只鸟而已。不会说话的鸟，呆鸟。”说完你开始数数，看美人衣服上有几只鸟，你一边用指头指着美人的上衣点数还一边念念有词：“呆鸟，呆鸟，呆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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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二哥，大二哥，哦，是老大呀，那么，大二哥，二大哥（不管是老几，你与“二”都密不可分），用手指头指着别人是很不礼貌的，懂不懂呀？数数可以，数鸟也可以，数呆鸟仍然可以，劳驾你指着你自己的鼻子数好不好呀？受到抢白的你仓促之下真的指着你自己的鼻子继续念念有词：“呆鸟，呆鸟，呆鸟，呆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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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笑，说的就是你。有美艳如花的妻子却让她独守空闺，连以相貌丑陋知名一时的温庭筠同学都看不下去，先是在想象中口水猛滴一番，然后准备给你的妻子卖个痒痒挠，你说你不是呆鸟是什么？如果你很会赚钱，赶快回去吧，反正你能赚到钱。如果你不会赚钱，赶快回去吧，反正你赚不到钱。钱当然很重要，但世上有比钱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爱，尤其是爱人（情人）之爱。

（以上3867字）

李最欣定稿于2015年10月05日星期一，修改于2016年11月11日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