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阵声威四海闻，敢移旧句策殊勋。
王侯笔力能扛鼎，五百年来无此君。
【启功自注】
王铎⑴。
昔人以“雄强”评王右军书，而右军又为韩退之讥为“姿媚”⑵。然则雄强固非剑拔弩张之谓，而姿媚亦非龋齿慵妆⑶之谓也。右军往矣，宗风所振⑷，后世书人，得其一体，即足成家。究之⑸能得姿媚者多，能得雄强者少也。
明季书学，阁帖之派复兴。大率⑹振笔疾书，精神激越。四十年前赏鉴家塔式古丈⑺，名塔齐贤，字式古，曾教功曰：“明人笔，有所向无前之势。”可谓一语道破。观夫倪鸿宝、黄石斋、张二水、傅青主⑻诸家，莫不如是。如论字字既有来历，而笔势复极奔腾者，则应推王觉斯为巨擘。譬如大将兵，虽临敌万人，而旌旗不紊。且楷书小字，可以细若蝇头；而行草巨幅，动辄长逾寻丈⑼，信可谓书才书学兼而有之，以阵喻笔，固一世之雄也⑽。
“王侯笔力能扛鼎，五百年来无此君”，倪云林⑾题王黄鹤⑿画之句，吾将移以赞之⒀。
【译者附注】
1 王铎：（1592—1652），字觉斯，一字觉之，号十樵、嵩樵， 又号痴庵、痴仙道人，别署烟潭渔叟，河南孟津人。明末清初书画家 。他的书法与董其昌齐名，有“南董北王”之称。明天启二年（1622年）中进士，受考官袁可立提携，入翰林院庶吉士，累擢礼部尚书。崇祯十六年（1643年），王铎为东阁大学士。崇祯十七年（清世祖顺治元年，1644年）满清入关后被授予礼部尚书、官弘文院学士，加太子少保，于清顺治九年（1652年）病逝故里。享年六十一岁，葬于河南巩义洛河边，谥文安。
2 右军又为韩退之讥为“姿媚”：韩愈《石鼓歌》：“羲之俗书趁姿媚，数纸尚可博白鹅。”
3 龋齿慵妆：有的妇女得了龋齿，拿手老捂着嘴，好像牙痛；慵妆就是懒得梳头发，都垂下来。形容故作姿态。
4 宗风所振：指王羲之能自成宗派，并将这种风格振作起来。
5 究之：查究实际情况。
6 大率：大都是。
7 塔式古丈：塔式古老人。丈：对老年人的尊称。
8 倪鸿宝、黄石斋、张二水、傅青主：即倪元璐、黄道周、张瑞图、傅山，均为明末书法家。
9 长逾寻丈：长度超过八尺或一丈。寻：八尺。
10 以阵喻笔，固一世之雄也：用排兵布阵来比喻用笔，王铎确实是一个时代罕有其比的英雄。
11 倪云林：见第七五首【译者附注】（7）。
12 王黄鹤：字叔明，号黄鹤山樵、香光居士，吴兴（今浙江湖州）人。元朝画家。赵孟頫外孙。
13 移以赞之：将倪云林称赞王黄鹤的诗句拿来称赞王铎。
【原诗题解】
此诗评价王铎书法。认为王铎继承了王羲之书法雄强的特点，笔力雄壮，从明末以来五百年间罕有其比。
【原诗译释】
1．破阵声威四海闻，敢移旧句策殊勋：王铎用笔就像大将用兵，攻破敌阵的勇气和威力四海闻名；我大胆借用倪云林的诗句来奖励王铎特殊的功勋。策：激励，奖励。
2．王侯笔力能扛鼎，五百年来无此君：王铎的笔力可以举起大鼎，从明末至今五百年来没有能跟他相比的人。王侯：本为倪云林对王黄鹤的称呼，此处借指王铎。扛鼎：音gāng dǐng，举鼎。形容力量很大。
【附图】王铎书法
http://www.cidianwang.com/file/201711/0_2017110616415855.jpeg
头面顶礼南田翁，画家字说殊不公。
千金宝刀十五女，极妍尽利将无同。
【启功自注】
南田翁恽寿平⑴，生丁桑海之际⑵，崎岖戎马之郊⑶。事迹谱于传奇⑷，节概标于信史⑸。一水一石，巍并西山；一草一花，香齐薇蕨⑹。数艺苑畸人⑺于明末清初，惟八大山人与南田翁而已。
南田之画，以写生绝诣，攫造化之魂⑻，所标徐、黄、赵昌⑼等，不过借掩俗人之口。至其书法，实传家学，以视先德⑽，但见略加秀丽风韵。得力虞褚黄米⑾，取精用宏⑿，而往哲精华，无不资其炉冶⒀。所谓六经皆我注脚⒁，此其所以为大手笔也。
流传题画稿本巨册，片语支词，胥先起草⒂，纵横修短，一一安排。乃知阮步兵之脱略礼法，转见其为至慎之人⒃。而翁之书笔，世人但观其秀丽，不知正是大道至柔，得致婴儿之道也⒄。
每闻人评恽书，曰“画家之字”，一似仅足为丹青之附庸者，其谬妄自不待言。古乐府云：“千金买宝刀，悬著中梁柱。一日三摩挲，剧于十五女⒅。”知此者，方足以论南田翁之书！
【译者附注】
1 南田翁恽寿平：（1633-1690），原名格，字寿平，后以字行，改字正叔，号南田，明末清初著名的书画家，常州画派的开山祖师，后来成为清六家之一。
2 生丁桑海之际：生于明清换代之时。丁：遇到。桑海：桑田沧海的巨变，指明清换代。
3 崎岖戎马之郊：在兵荒马乱的环境中奔跑于崎岖的路上。
4 事迹谱于传奇：他的事迹曾写成剧本。谱：编写。传奇：明清时剧本称为传奇。
5 节概标于信史：他的节操气概在历史上有公认的地位。
6 一水一石，巍并西山；一草一花，香齐薇蕨：他画的水石草花同饿死在首阳山的伯夷、叔齐一样高洁。西山：首阳山。周灭商后，商遗民伯夷、叔齐不食周粟，在首阳山采薇蕨而食，后饿死在首阳山。
7 畸（jī）人：指有独特志行、不同流俗的人。
8 以写生绝诣，攫造化之魂：凭着很高的写生造诣，攫取了自然的灵魂。
9 所标徐、黄、赵昌等：题款故意写上学徐熙、黄荃、赵昌等人。徐熙、黄荃、赵昌都是宋代名画家。
10 以视先德：跟他父亲的书法相比较。
11 虞褚黄米：虞世南、褚遂良、黄庭坚、米芾。
12 取精用宏：原指享用的东西多而精。后多指从所占有的大量的材料里提取精华。
13 资其炉冶：把古代名家的精华吸收过来作为他熔炉中的材料。
14 六经皆我注脚：我的所作所为都合乎六经，好像古代圣人的六经都在为我作注脚。
15 胥先起草：全都在稿本上先起草。
16 阮步兵之脱略礼法，转见其为至慎之人：魏晋之交的阮籍整天喝酒，不拘礼法，其实是以此来躲避政治迫害。他的不拘礼法正可看出他是非常谨慎的人。此处比喻恽寿平的书法看似秀丽，其实又极锋利。
17 大道至柔，得致婴儿之道也：语出《老子》：“专气致柔，能婴儿乎？”本意为像婴儿那样无私无欲，精气专纯，形体才会无比柔顺，才会达到大道的境界，用以说明柔能胜刚的道理。此处比喻恽寿平的书法秀丽中包含着锋利。
18 千金买宝刀，悬著中梁柱。一日三摩挲，剧于十五女：花费千金买来宝刀，悬挂在中梁柱上。一天多次抚摸它，对宝刀的喜爱超过了对十五岁少女的喜爱。著：附着。剧：甚，程度更高。
【原诗题解】
此诗评价恽寿平的书法。认为其书法成就值得顶礼膜拜。那种认为恽寿平的书法是绘画的附庸的说法是完全错误的。恽寿平的书法看似极其妍丽，其实也是极其锋利的。
【原诗译释】
1．头面顶礼南田翁，画家字说殊不公：南田翁恽寿平的书法值得顶礼膜拜；有人说恽寿平的字是画家字，这是非常不公平的。头面顶礼：跪拜时头和脸都贴着地面，形容非常尊敬。画家字：主要成就是画家，书法只是附庸。殊：非常。
2．千金宝刀十五女，极妍尽利将无同：价值千金的宝刀与十五岁的少女，最秀丽的东西与最锋利的东西应该是相同的吧。极妍：最为妍丽。尽利：最为锋利。将无：表推测语气，大概，应该。
【附图】恽寿平书法
https://timgsa.baidu.com/timg?image&quality=80&size=b9999_10000&sec=1553512681408&di=1ac48fa534d3a10da005bbd8f1ad690d&imgtype=0&src=http%3A%2F%2Ffile2.gucn.com%2Ffile2%2FCurioPicfile%2F201011%2FGucn_2010112068615163113Pic4.jpg
耕烟画笔天瓶字，格熟功深作祖师。
更有文风同此调，望溪八股阮亭诗。
【启功自注】
取金于沙，得三弃七，而其三，莫非真金也⑴。既而锤之如纸，研之如泥，布地装门⑵，入眼莫非金色时，刮而称之，或不足三中之一⑶。此理也，亦可以喻夫艺事：
有清八法⑷，康雍时初尚董派⑸，乃沿晚明物论⑹也。张照⑺崛兴，以颜米⑻植基，泽以赵董⑼，遂成乾隆一朝官样书风。盖其时政成财阜⑽，发于文艺⑾，但贵四平八稳。而成法之中，又必微存变化之致，始不流为印版排算⑿之死模样。此变化也，正寓于繁规缛矩之中，齐民⒀见其跌宕，而帝王知其驯谨焉。此际之金，又不足九中之一矣⒁。
姑冒枝蔓之嫌，兼论其他诸艺：若王翚⒂之画，其笔可同庖丁之刃⒃，山川气象，无复全牛⒄。而每见摹古册中，常厕⒅以效颦董其昌全乖画理⒆之作，盖迫于俗论所尚⒇也。久之，虽摄取山灵之笔，亦俱入砖型瓦墼（21）之中，而了无生气矣。至于方苞古文之为化妆八股（22），王士祯诗歌之为傀儡生旦（23），其理不难推而得之也。
【译者附注】
1 莫非真金也：没有不是真金的。
2 布地装门：贴在地上或门上做装饰。
3 或不足三中之一：谓做装饰的金色还不足原来真金的三分之一。比喻传之越久，失真越多。
4 有清八法：清朝一代的书法。
5 康雍时初尚董派：康熙、雍正时期最初崇尚董其昌派。
6 物论：众人的议论，舆论。此处指书法理论。
7 张照：（1691～1745），字得天，号泾南，亦号天瓶居士，江南娄县人。康熙四十八年进士。清藏书家、书法家、戏曲家、书画目录整理者。
8 颜米：颜真卿、米芾。
9 赵董：赵孟頫、董其昌。
10 政成财阜：政治兴旺，钱财丰盛。
11 发于文艺：表现在文艺方面。
12 印版排算：像印版印出的或计算时排列的算筹那样毫无变化。
13 齐民：平民百姓。
14 此际之金，又不足九中之一矣：比喻用这种方法继承前贤，连前贤精华的九分之一都得不到。
15 王翚：（1632年4月10日─1717年11月15日），字石谷，号耕烟散人、剑门樵客、乌目山人、清晖老人等。江南省苏州府常熟人今江苏常熟。清代著名画家，被称为“清初画圣”。与王鉴、王时敏、王原祁合称山水画家“四王”。
16 庖丁之刃：庖丁手中的刀。庖丁：《庄子》中所记的善解牛的厨师。
17 无复全牛：《庄子·养生主》记载，庖丁初杀牛时，看见的是整个的牛，三年以后，技术熟练了，动刀时只看到皮骨间隙，而看不到全牛。比喻技艺到了纯熟的、得心应手的境界。
18 厕：夹杂。
19 全乖画理：完全违背画理。
20 迫于俗论所尚：被崇尚董其昌的世俗舆论所胁迫。
21 砖型瓦墼（jī）：制作砖瓦的模具。比喻固定的模式。
22 方苞古文之为化妆八股：方苞的古文就像化了妆的八股文。方苞：字灵皋，亦字凤九，晚年号望溪，亦号南山牧叟。汉族，江南桐城（今安徽省桐城市凤仪里）人，生于江宁府（今江苏南京六合留稼村）。是清代散文家，桐城派散文创始人，与姚鼐[nài]、刘大櫆合称桐城三祖。
23 王士祯诗歌之为傀儡生旦：王士祯的诗歌就像傀儡戏中的角色，生旦都是木偶人。王士祯：原名王士禛，字子真，一字贻上，号阮亭，又号渔洋山人，世称王渔洋，谥文简。山东新城（今山东桓台县）人，常自称济南人。清初诗人、文学家。
【原诗题解】
此诗借评价王翚之画和张照之字，说明再高明的艺术作品，经一再模仿后也会变质。并指出方苞之古文和王士祯的诗就是这种变了质的东西。
【原诗译释】
1．耕烟画笔天瓶字，格熟功深作祖师：王翚的画笔和张照的书法，风格熟练，功力深厚，被奉为祖师人人模仿，结果变得毫无生气。耕烟：王翚号耕烟散人。天瓶：张照号天瓶居士。
2．更有文风同此调，望溪八股阮亭诗：文学风气也跟这是同一道理；方苞的古文和王士祯的诗也因为模仿古人而失去生气。望溪：方苞号望溪。阮亭：王士祯号阮亭。
【附图】张照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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