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今无古任天真，举重若轻笔绝尘。
何事六如常耿耿，功名傀儡下场人。
【启功自注】
唐寅⑴。
明贤书，迨乎中叶⑵，旌旗始变。其初二沈⑶及台阁诸老，循规蹈矩，未见新意。
祝允明⑷出，承徐有贞⑸、李应祯⑹之绪⑺，略轶藩篱⑻，未成体段⑼。文徵明⑽于书有识有守⑾，功力深而年寿富，独立书坛，几与赵子昂⑿相埒⒀。其天资人力，如五雀六燕⒁，铢两无殊，信手任意之笔，不屑为，亦不能为也⒂。
惟六如居士，以不世之姿，丁弥天之厄⒃，抑塞磊落⒄，雄才莫骋⒅。发之翰墨，俱见跅驰不羁⒆之致。其于书，上似北海⒇，下似吴兴（21），以运斤成风（22）之笔，旋转于左规右矩之中。力不出于鼓努。格不待于准绳（23），而不见其摹古线索。天赋之高，诚有诸贤所不可及者。
科名得失，于六如何所损益（24）？而“南京解元”一印，屡见高钤；名场失意之诗，累形吟咏。傀儡下场（25），即其自嘲之句，亦可叹也。
【译者附注】
1 唐寅：生于成化六年二月初四，卒于嘉靖二年十二月二日。字伯虎，后改字子畏，号六如居士、桃花庵主、鲁国唐生、逃禅仙吏等，南直隶苏州府吴县人。明代著名画家、书法家、诗人。唐寅十六岁中苏州府试第一入庠读书。28岁时中南直隶乡试第一，次年入京应战会试。因弘治十二年科举案受牵连入狱被贬为吏，从此游荡江湖，埋没于诗画之间。 绘画上与沈周、文徵明、仇英并称“吴门四家”，又称“明四家”。诗文上，与祝允明、文徵明、徐祯卿并称“吴中四才子”。
2 迨乎中叶：到了明代中期。迨（dài）：等到。
3 二沈：沈度、沈粲。沈度，（1357-1434），明代书法家，字民则，号自乐。明松江府华亭（今上海金山）人，与弟沈粲皆擅长书法。永乐时以善书入翰林。由典籍历迁侍讲学士。沈度擅篆、隶、楷、行等书体，藏于秘府，被称为“馆阁体”，为明代台阁体书法的代表人物。
4 祝允明：见第八一首【译者附注】（8）。
5 徐有贞：（1407年－1472年），初名珵，字元玉，又字元武，晚号天全翁，祝允明的外祖父。南直隶吴县（今江苏苏州）人，明朝中期内阁首辅，因封爵武功伯，世称徐武功。徐有贞是宣德八年（1433年）癸丑科进士，历任翰林院庶吉士、编修、侍讲，土木堡之变后曾建议南迁，遭到朝野内外的一致谴责。他在景泰年间担任佥都御史，到山东治理黄河水患，因功升任副都御史。景泰八年（1457年），徐有贞与石亨、曹吉祥等人策划发动夺门之变，拥戴明英宗复辟，被拜为华盖殿大学士、兵部尚书，封爵武功伯。徐有贞是对吴门书派崛起具有先导作用的重要书家，在书法方面具有较高的艺术成就。
6 李应祯：（1431—1493）明代官员、书法家。初名甡，字应祯，以字行，更字贞伯，号范庵。祝允明的岳父。南直隶长洲（今江苏苏州）人。景泰四年举人，选授中书舍人，迁南兵部郎中，以南京太仆少卿致仕，人称李少卿。书宗欧阳询，平正婉和，清润端方，自成一家。
7 绪：前人未完成的事业，功业。
8 略轶藩篱：稍微超出一点旧范围。轶：超出。藩篱：比喻旧范围。
9 未成体段：没有形成自己的书法风格。体段：指字的形式、结构等。
10 文徵明：（1470.11.28—1559.3.28），原名壁（或作璧），字徵明，明代杰出画家、书法家、道家、文学家。四十二岁起，以字行，更字徵仲。因先世衡山人，故号“衡山居士”，世称“文衡山”，汉族，长州（今江苏苏州）人。因官至翰林待诏，私谥贞献先生，故称“文待诏”、“文贞献”。为人谦和而耿介，宁王朱宸濠因仰慕他的贤德而聘请他，文徵明托病不前往。正德末年因为岁贡生荐试吏部，授翰林待诏。他不事权贵，尤不肯为藩王、中官作画，任官不久便辞官归乡。留有《甫田集》。文徵明的书画造诣极为全面，诗、文、书、画无一不精，人称是“四绝”的全才，诗宗白居易、苏轼，文受业于吴宽，学书于李应祯，学画于沈周。其与沈周共创“吴派”。在画史上与沈周、唐伯虎、仇英合称“明四家”（“吴门四家”）。在诗文上，与祝允明、唐寅、徐祯卿 并称“吴中四才子”。
11 有识有守：有见识有操守。
12 赵子昂：赵孟頫，字子昂。
13 相埒（liè）：相等，相同。
14 五雀六燕：这是我国古代数学书中的一道代数方程题。后比喻双方事物的轻重相差不多。出自《九章算术·方程》。此处与“铢两无殊”连用，指文徵明与赵孟頫不相上下。
15 信手任意之笔，不屑为，亦不能为也：谓文徵明很严格，不会写信手任意而为的书法作品。
16 以不世之姿，丁弥天之厄：凭借举世罕见的才能，遇到天大的打击。丁：遇到。厄：灾难；困苦。
17 抑塞磊落：形容心地抑郁，有志未伸，为人却胸怀坦白。
18 雄才莫骋：杰出的才能无处施展。
19 跅（tuò）驰不羁：放荡不受拘束。
20 北海：北海太守李邕，唐代书法家。
21 吴兴：吴兴人赵孟頫。
22 运斤成风：楚国郢人在鼻尖抹了一层，让一个名叫石的巧匠用斤（古代伐木的工具）把粉削去，石便挥动斤呼呼生风，削掉了，郢人的鼻子却毫无损伤（见于《庄子·徐无鬼》），后来用“运斤成风”比喻手法熟练，技艺高超。
23 力不出于鼓努，格不待于准绳：他写字看起来并不是很用力，但写出的字却很有力量；他写字并不特意依循规矩，但写出字来自合规范。
24 科名得失，于六如何所损益：谓唐寅艺术成就很高，科场失利，并不会使唐寅损失什么。
25 傀儡下场：傀儡场是指演傀儡戏的场所。亦喻指官场。傀儡下场：从傀儡场下来的人，即从官场出来的人。唐寅曾受科举案牵连被贬，从此离开官场。
【原诗题解】
此诗评价唐寅。称赞其书法放荡不羁而自合规矩，笔法轻快灵活如天马行空，不沾尘土。他为科场失意而耿耿于怀，令人叹息。
【原诗译释】
1．无今无古任天真，举重若轻笔绝尘：唐寅的书法既不受今人束缚，也看不出摹古的线索，自出胸臆，放荡不羁；笔法灵活，举重若轻，如天马行空，不沾尘土。任天真：完全听凭天然胸臆。
2．何事六如常耿耿，功名傀儡下场人：到底是什么事情让唐寅总是耿耿于怀呢？是他含冤被贬离开了被讥讽为傀儡场的官场。六如：唐寅号六如居士。功名傀儡：功名场被讥称为傀儡场，即官场。下场：离开了官场。
【附图】唐寅墨迹
http://www.yac8.com/upFiles/infoImg/201709/20170903182252698.jpg
憨山清后破山明，五百年来见几曾。
笔法晋唐元莫二，当机文董不如僧。
【启功自注】
憨山德清⑴，破山海明⑵。
先师励耘老人⑶每诲功曰，学书宜多看和尚书。以其无须应科举，故不受馆阁字体拘束，有疏散气息。且其袍袖宽博，不容腕臂贴案⑷，每悬笔直下，富提按之力。功后阅法书既多，于唐人笔趣，识解⑸稍深，师训之语⑹，因之益有所悟。
明世佛子，不乏精通外学⑺者，八法⑻道中，吾推清、明二老。憨山作圣教序⑼体，传世之迹，亦以盈寸行书为多。观其行笔之际，每有摇曳不稳处，此正袍袖宽博，腕不贴案所致。而疏宕之处，备饶逸趣。破山多大书行草，往往单幅中书诗二句。不以顿挫为工，不作姿媚之势，而其工其势，正在其中。冥心任笔⑽，有十分刻意所不能及者。余昔得破山一幅，书“雪晴斜月浸檐冷，梅影一枝窗上来”⑾二句，以奉先师。后得憨山书苦雨五律四首一卷，师已不见矣。
【译者附注】
1 憨山德清：（1546年11月15日－1623年1月15日），俗姓蔡，字澄印，号憨山，法号德清，谥号弘觉禅师，安徽全椒人，明朝佛教出家众，为临济宗门下。复兴禅宗，与紫柏真可是至交，被认为是明末四大高僧之一。
2 破山海明：（1597-1666），明末四川高僧。破山明禅师推动了禅宗临济宗在四川的发展，其晚年住持的双桂堂有“西南禅宗祖庭”之誉。俗姓蹇，名栋宇。1597年生，原籍大竹县双拱桥，晚年流寓梁山，梁山双桂堂禅院创始人。
3 先师励耘老人：陈垣（1880.11.12-1971.6.21），汉族，广东新会人。字援庵，又字圆庵，出身药商家庭。中国历史学家、宗教史学家、教育家。陈垣先后创建广州光华医学专门学校、北京孤儿工读园、北京平民中学。曾任国立北京大学、北平师范大学、辅仁大学的教授、导师。 1926-1952年，任辅仁大学校长。1952-1971年，任北京师范大学校长。1949年以前，他还担任过京师图书馆馆长、故宫博物院图书馆馆长。1949年后，任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第二所所长。历任第一、二、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委员。 主要著述有《元西域人华化考》《校勘学释例》《史讳举例》及《通鉴胡注表微》等，另有《陈垣学术论文集》行世。与陈寅恪并称为“史学二陈”，二陈又与吕思勉、钱穆并称为“史学四大家”。陈垣的书斋名为“励耘书屋”。陈垣是启功的导师，启功写此注文时陈垣已经去世，故有此称。
4 不容腕臂贴案：因为和尚的袖子又宽又大，写字时手臂不能贴着书案。
5 识解：认识理解。
6 师训之语：陈垣老师所教导的多看和尚书法的话。
7 外学：僧人将佛教典籍以外的学问称为“外学”。
8 八法：汉字笔画有侧点、勒横、努直、趯钩、策斜画向上、掠撇、啄右边短撇、磔捺，谓之八法。多以指书法。
9 圣教序：见第四八首【译者附注】（6）。
10 冥心任笔：心中无得失之念，用笔完全听凭自然。
11 雪晴斜月浸檐冷，梅影一枝窗上来：出自《石屋清珙禅师诗集》。清珙，元代僧人，俗姓温，字石屋，苏州常熟人。原诗为：田地无尘长不扫，柴门有客扣方开。雪晴斜月侵檐冷，梅影一枝窗上来。
【原诗题解】
此诗评价明代书僧憨山德清和破山海明。认为他们不受科名束缚，冥心任笔，微妙处胜过文徵明和董其昌。
【原诗译释】
1．憨山清后破山明，五百年来见几曾：明代书僧憨山德清和稍后的破山海明，他们高妙的书法至今五百多年又几曾见过？
2．笔法晋唐原莫二，当机文董不如僧：清、明二老的书法与晋唐笔法原本就没有两样，二老书法的微妙之处要胜过明代书法大家文徵明和董其昌。当机：在其微妙之处。文董：文徵明、董其昌。
【附图】
1.憨山德清墨迹
http://t11.baidu.com/it/u=2181245677,1545164225&fm=173&app=25&f=JPEG?w=640&h=1010&s=0F0293457FF7C8DA4229386A0300C038
2.破山海明墨迹
http://s8.sinaimg.cn/bmiddle/0067FBqnzy7kJR2iF4bd7&690
钟王逐鹿定何如，此是人间未见书。
异代会心吾不忝，参天两地一朱驴。
【启功自注】
八大山人⑴书，早岁全似董香光⑵，其四十余岁自题小像之字可见也。厥后取精用宏，胆与识，无不过人，挥洒纵横，沉雄郁勃，不佞口门恨窄，莫由仰为赞喻⑶！
大抵署传綮⑷款时，已渐趋方劲，所以破早岁香光习气也。署八大山人款后，亦有一时作方笔者，且不但字迹点画之方，所画花头树叶乃至鸟眼兔身，无不棱角分明，观之令人失笑。其胸襟之欲吐者，亦俱于棱角中见之。再后渐老渐圆，李泰和⑸之机趣⑹，时时流露，而大巧寓于大拙之中，吾恐泰和见之，亦当爽然自失⑺，能逮其巧，不能逮其拙焉⑻。
世事迁流，书风递变。晚明大手笔，亦常见石破天惊之作。然必大声镗鞳，以震聋聩⑼，不若山人之按指发光⑽。所谓“嬉笑之怒，甚于裂眦”⑾者也。
山人署名，每自书“驴”“屋驴”等，从来未见自书“耷”字者。久之乃悟耷盖晚明时驴字之俗体⑿，与古文之耷字无涉。正如《西游记》夯汉之为笨汉，与夯土之夯无涉也。传画史者不忍直书马旁之驴，而转从俗作⒀耳。
【译者附注】
1 八大山人：朱耷（1626年—约1705年），明末清初画家，中国画一代宗师。字雪个，号八大山人、个山、人屋、道朗、刃庵等，出家时释名传綮，汉族，江西南昌人。 他是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七子朱权的九世孙，本是皇家世孙。明亡后削发为僧，成了亡命之徒，后改信道教，住南昌青云谱道院。擅书画，花鸟以水墨写意为主，形象夸张奇特，笔墨凝炼沉毅，风格雄奇隽永；山水师法董其昌，笔致简洁，有静穆之趣，得疏旷之韵。擅书法，能诗文，用墨极少。朱耷一生坎坷，曾一度精神失常，痛定思痛后，他选择背过身去，与世隔绝，在创作中安放自己孤独的灵魂。
2 董香光：董其昌。
3 不佞口门恨窄，莫由仰为赞喻：我恨自己的嘴巴太窄，没有法子仰头赞美他。意谓极其佩服。
4 传綮：朱耷出家后的法名。
5 李泰和：唐代书法家李邕。
6 机趣：犹天趣，风趣。
7 爽然自失：形容茫无主见，无所适从。
8 能逮其巧，不能逮其拙：谓李邕能达到朱耷巧妙的地方，但达不到朱耷笨拙的地方。
9 大声镗鞳，以震聋聩：发出很大的声音，才能振聋发聩。
10 按指发光：佛经有“如我按指，海印发光”之语，比喻佛法无边，功效迅捷。此处指晚明能改变书坛面貌的人都太费力，不如朱耷轻松自然。
11 “嬉笑之怒，甚于裂眦”：嬉笑之中表示的怒气，比瞪裂眼睛表示的怒气还厉害。
12 耷盖晚明时驴字之俗体：启功推测，驴耳大，民间遂以表示耳大的“耷”字作为“驴”的俗体字。
13 转从俗作：给八大山人写传记的人不忍心直写“驴”字，就顺从俗体写作“耷”。
【原诗题解】
此诗评价明代书法家朱耷。认为朱耷书法与钟繇、王羲之不相上下，在书坛的地位可与天地相比。
【原诗译释】
1．钟王逐鹿定何如，此是人间未见书：朱耷与钟繇、王羲之相比不一定谁输谁赢；朱耷的书法是人间没有见过的。逐鹿：原比喻争夺政权，此处指一较高下。
2．异代会心吾不忝，参天两地一朱驴：我与朱耷虽然不是一个时代，但我可以没有愧色地说，我是理解他的内心的；朱耷在书坛的地位可与天地相比。会心：理解他的内心。不忝：无愧。参天两地：《易·说卦》：“参天两地而倚数。”引申为人之德可与天地相比。朱驴：朱耷常自署“驴”。启功认为“耷”即“驴”之俗体。
【附图】朱耷墨迹
http://www.yac8.com/upFiles/yac801/2014050974170657.jp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