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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山翠竹 男  55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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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河

南山翠竹 发布于2019-02-24 16:20   点击:1310   评论:2  
作于2015年3月25日,近日修订。
李家河是一个自然村庄的名字。一条清澈的小河流过一个姓李的村庄。

在河流的上游,有一座石头山,挡住了河流的去路。这个石头山连同附近一个土山包,叫做乌龟山。土山是椭圆形的,有一个山峰;石头山也有一个高峰。连着石头山和土山包的地方是个隘口,因此整体看起来像个乌龟。石头山悬崖峭壁,山顶上还是有土,草木茂盛。

山洪爆发的时候,就不是清澈的水了。浑黄的洪水裹着巨石和泥沙,震耳欲聋地轰鸣,雷霆万钧地奔腾。小河正对着石头山,在山前撞击出了一个巨大的深潭。这个深潭名字叫石山凼。裹着石头泥沙的山洪,就像一个砂轮,年复一年切割打磨着山石,在平时河水清澈的时候,可以看到石山凼水下的石壁上有许多很深的孔洞。小河在深谭边上硬性地转了一个直角的弯,转过弯以后,是人工用巨石筑的一道堰坝,水可以漫过堰坝,因此是滚水堰漫水的坝顶有跳石,人可以从跳石上一一跳过而过河。堰坝抬高了水位,并维持恒定的水位。洪水来的时候,大水就从这堰坝顶上漫过去,跳石往往被冲走,总有过路人捡了石头码起来以便自己过河,此后大家过河都得便。石山凼的水位总是恒定的,目的是向堰沟输送水流。从石山凼出发的一条堰沟,水深过膝,大约成年人用力可以跨越的宽度,蜿蜒着流淌一两里路,堰沟经过一块又一块水田的边缘,水田可以从堰沟进水,又可以向河流故道排水。堰沟绕过许多的水田,流进村庄,村里的人早就有惯例,从堰沟的上游挑水饮用煮饭,中部洗菜,下游洗衣服。堰沟从村庄流出来,经过一个湍急的沟豁,流进一个因为淤积而高出来的水湾,再从水湾的一个湍急的小口子流出,汇入到小河里。这个村庄因为清澈的堰沟而有了许多的诗意。

因为一年一度的山洪的缘故,河滩被漫得很宽,大约半里到一里路,上边全是圆润的巨石夹杂着卵石,山洪过后,石头的缝隙里是清水细砂,完全没有泥巴,因此洪水一退,这里就是清澈的河水。河滩与河岸上长满了高大的枫杨,那些枫杨的枝条,吸足了水分,沐浴着强烈的阳光,都呈现饱满的青灰色,象少女的丰满有力的手臂。在河边行走,便有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


在李家河的对面,也就是东南方,隔着河是余家畈。余家畈也有一条堰沟,从石山凼引入了村庄,堰沟的岸边,都是石头砌成,因此沟水非常的清澈,可以看见鱼虾螃蟹在水草中间自在游动。在余家畈的南面,是朱家湾。从李家河看过去,朱家湾被石头山遮住了半边。从朱家湾背后的大山里,有一条清澈的小溪流过村子,这小溪经过村庄后,由一条人工的笔直的小坝,贴着石头山的那一边的山麓,围成一个很深的沟渠,把水引到石山凼里,与对面的河水冲击,最终还是逆转而流过堰坝。因此朱家湾的山水更有诗情画意。

在朱家湾的南边,是凌家湾,从李家河看,完全在乌龟山的背后。从李家河要到凌家湾,也可以走小河的上游,跨过一个木桩竹板的小桥,从乌龟山的西边绕过去。

这里的每一个村庄,都是山青水秀。

我在这条河的河滩上牧羊,是上三年级以后的事。在这之前,六岁的时候,随父母“下放”到这里,他们是“五.七”大军。是响应毛主席五月七日的重要指示到农村参加劳动的干部。住在村头一个据说风水很不好的仓库里,许多的路通向这个房子,房子前面是一个石碾。后来移到一个人家的住屋,堰沟就在门前不远处,院子与堰沟,只隔了一个菜园。在我看来,这是很好的住所,门前很开阔、背后有大树。我们家也分到一片菜园,有七、八分地,在村子南边的高地上。无论是放牧,还是种菜,现在回忆起来都是很亲切的事。

当时我很小。一天一个男人来到李家河。后边跟着很多小孩。他时而转身斥退那些孩子,但是孩子们随后又跟着他。一些妇女说:怎么朱高宝到这里来了!

村里有一位大婶,后来我家让我拜她为义母的,也在这些妇女当中。我用询问的眼光看着那些成年人,她就过来对我说,这个人是朱家湾的疯子朱高宝,你不要惹他!

孩子们依旧跟着他起哄。因为有人劝告,我就没有加入起哄的那一群。而是眼看着朱高宝在孩子们的簇拥下远去。

在山青水秀的村庄,有疯子。大家也习以为常。

本村也有个疯子,是个七十多岁的女人,很健康,很瘦。她的儿子是个老大爷,儿媳妇是个老大娘。这老大爷老大娘的儿子,在小学代课,因此是李老师。李老师看见我们打乒乓球,往往过来要我让他打,理由是“小孩不能太累,免得你妈妈心疼。” 其实是他自己想打球。这位李老师的儿子,比我略小,也常在一起玩。他这儿子没事在堰沟里抓田蟹,一天下来竟然可以煮一盘,李老师也不让他儿子,反而津津乐道说儿子会抓蟹,每天可以吃到一盘田蟹。村人说,孩子抓到的蟹,应该让孩子多吃,做父亲的怎能自己一人把它吃掉呢。其实这位父亲自己年龄不大,也许是16岁就结了婚,顽心未泯,是他妈妈,也就是那个孩子的奶奶主张给他吃的。已经做父亲的人很幼稚,大家也习以为常。

这疯子妇人每天不停地自言自语,语言抑扬顿挫,内容全部听不懂,大家习以为常。听老人闲谈,知道她是因为丈夫不要她,才疯的。疯女人的丈夫也住在傍边,也是一个人煮饭。两人彼此不理睬。她拿柴刀到河洲上砍荆棘,竟然不怕刺,卷成柴火把子,晒干自己煮饭用。她的儿子媳妇给她盐、米和蔬菜,她自己煮饭。除了不停地自言自语,其它的事都正常。

有一段时间,我们低年级不用上学,只在本村上“分校”,就是这个李老师一个人吹哨子代替打铃,教一个复式班,里边有一年级和二年级。而当时是文化大革命,大家并不知道,因为在1968年就宣布文革结束了。此后的许多年,大家还在文革当中,却以为已经结束了。那时学生不太想上课,那个李老师也不在意,任凭大家玩耍。我总是带着火柴,在不上课的课堂里烧火,大家围着火取暖,李老师也取暖。烧火的柴火,就是“教室”里以前木工做活留下的木皮和刨皮。后来我们家就是搬到我烧火的屋子里边住。有一次,本村一个长得好看的村姑进来聊天,顺便烤火。那个李老师就撩她,说:“你真胆大,不去上工,还跑到学校来。小心我们的学生嗤你。”我们也不知嗤你是怎么回事,但是小伙伴们自作聪明,用手指着她,口中念念有词,说:“嗤——”,等到所有的学生都用手指着她的时候,她竟然哭了。大概这种围攻,是当时批斗会的场面,无论用哪种方式,一群人把一个人孤立起来,就能对她造成精神上的压迫。

后来日本的田中角荣访华,李老师的父亲,哪位老大爷,仔细听过来龙去脉,搞清楚了,原来日本的一个宰相,很大的官,到中国来了。那位老大爷说:“还不赶快一锄头打死他!”

山清水秀的村庄,人是极淳朴的。然而有疯子。但是大家也认为正常。李老师的阿婆,就是一个疯子。

许久以后,放了暑假。我的祖母要我拿镰刀参加公家的劳动。我就参加割谷。夏天抢收抢种,赶季节,一天都不能耽误,称为“双抢”。在双抢季节,小伙伴们都上工,都记工分,他们的工分加在父母名下。我是义务劳动。妈妈开始的时侯,是农民主动换工:你教我们的孩子,不用下田。称为赤脚老师。后来有一个时候,她成了“十五号”,拿工资、不记工分,此后我的劳动就成了义务劳动。

那时的生产队敲钟上工,再敲钟,就是回家吃饭时间。我们割谷,不用听钟声,因为队长分给我们承包任务,我们就奋力干活,以提前收工为荣。然而拼命的结果,往往只是比公社社员早十五分钟回家。

参加割谷的人,时常抓到乌龟,有时可以捡到秧鸡蛋。在稻田中间常有一丛秧苗被束在一起,那是秧鸡的杰作。秧鸡在束在一起的好几丛秧苗间做窝。平时飞起来,象鹤。秧鸡的叫声,象是把一个桶倒扣到水里发出的声音,也许它把嘴伸到水里发声。我希望我也能捡到秧鸡蛋,或者抓到乌龟。果然有一次,大家都不愿意割靠近田坎的那一陇,我想抓到乌龟,就表示我可以割这一条。猜测靠近田埂,或者田坎,才会有乌龟出没。不过,割了一上午,也没有看见半只乌龟。正当很失望的时候,我看见一个东西在丛中爬动,拨开稻子一看,哇,正是一只乌龟。我丢开镰刀,拿了一束带有谷穗的稻草,跑到田埂上,用它将乌龟整体绑起来,把它的头和四肢都限制在壳里头。搞完后准备回去割剩下的几十行稻子,发现别人已经帮我割掉了。于是喜滋滋地拿着乌龟回家。

到了上工下工的时间,往往钟声此起彼伏。然而大家能够分辨,这是四队的钟声,这是二队的钟声,这是凌家湾五队的钟声。李家河和背后的易家湾、刘家塆是三队。

有一天深夜,四队的钟声在深夜响起来,大家都被吵醒,很纳闷。次日得知,这是朱家湾的朱高宝敲的。疯子在深夜敲了钟,也不能怪他,他是病人。

后来许多次响起了深夜的钟声。李家河的人说,这个朱高宝,疯病又发作了。

我们的母亲在小学教书,后来转正,称为工农兵教员,也就是正式教师。她的工资是二十九块五,很令人羡慕。农民说她是一个十五号。村里有一个接生员的丈夫是工人,在很远的煤矿工作,村里的人说起来,就说,他也是十五号。因为有工资的人,每月十五号领工资。后来加工资,家人暗自高兴,果然妈妈的工资加到三十四块五,几个月以后,加到三十九块五。

父母从五七大军“收编”,大概相当于军队的转业军人。尽管下放,父亲一直是十五号。后来父亲调到另一个公社的中学,全家都搬到距离外婆家只有十二里路的镇上。这时我已经上小学五年级了。到了我快上完中学的时候,1976年,华-国-锋 宣布,文化大革命结束了。那个时候,才知道朱高宝不是农民,他原先是教师,后来被打成右派,才疯的。

原先体面的人,在文革中就可能想不开。文学家老舍,气象学家赵九章,就是因为先头有很高的荣誉,一旦被打到,就不容易接受。如果本来就地位卑微,对于被打-倒、被歧视、或者被孤立,就不在意。所以地位卑微的人,有强大的定力,村里有很多人给孩子取卑微的名字,比如阿狗、阿牛之类,就是这个道理,有定力的人,连鬼神都怕他。

近来有被强制拆迁的人 自 焚,就是因为她是当年的劳模。大家尊敬的劳模死了,人人惋惜。然而她是大家敬重的人,因此被强制拆迁,面子就下不来。一时一时的事,劳模是以前的,现在要拆她房子的人是开发商以及明里暗里占有股份的政府官员。然而她毕竟是曾经备受尊敬的,如果是本来平常的人,就是被强制拆迁,也不至于想不开。

原来疯子朱高宝,竟然是教师!这件事让我感到很震惊。

搬到新地方以后,我每年去李家河向义父义母拜年。祖母因为在那里住了五年,与那些农民有感情,还特意在暑期带着妹子去李家河看望我的义父义母,并看望乡亲们。

她回来的时候,告诉我们,谁谁已经变成大姑娘了,谁谁结了婚。并告知一个很惨的事件,李家河的壮年人,夜间到石头山抬石头铺路,经过石山凼的石头堰,其中一人失足,摔了下去,所抬的石板从后边坠落,打破了那个人的头,死了。偏偏他是一位寡妇的独生子!那个寡妇已经是做了奶奶了,悲痛欲绝。那几天她看见死去的儿子的背面,就产生幻觉,觉得他没有死,可以抢救。可是扑到前边一看,破裂的头骨明确告诉她没救了,一次又一次转为嚎啕大哭。

后来有一次还是去拜年,听说我的同班同学的父亲,因为反对浮夸而失去了大队长职务的社员,准备招亲那个老人的儿媳妇。但是他自己有七八个儿女,他的长子反对,就没有招。如果他招了,这六七个兄弟姐妹就都成了这位长子的责任与义务。

那个李老师,本来没有什么文化。有人玷污他老婆,他就写信告到公社书记那里,那个人就坐牢。但是他自己也失去了赤脚教师的教职,因为写给公社书记的信,太多错别字。后来他结伙抢劫,也算不得什么大的罪,没有人管他。所抢无非一两个半导体收音机,几个手电筒。然而他别出心裁,搞劫富济贫,这就犯了大忌,官方认为他要颠覆政权,判了他很多年的刑。刑满回到村庄,表演了一套监狱狱友传授的武术,让村人刮目相看,那是许多年以后的事了。

听说后来朱高宝的右派得到平反,恢复了教职,又成了十五号,他就不疯了。大概他虽然想不通,大脑受到刺激,但是大部分时间还能平复,安心做社员上工。只有聪明人才能发疯,聪明的他,早已意识到荒唐,意识到全中国的人都在闹着玩,在他心里总在期待,知道这种荒唐的岁月会结束的。然而他深夜敲钟的那些年,他等待得太久,等得不耐烦,以为等不到了,才再次发疯。这个疯子教师朱高宝,最终还是等到了平反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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