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韵山魂

集句诗是诗的体裁之一，又称集锦诗，就是从现成的诗篇中，分别选取现成的诗句，巧妙拼集而成的新诗。《辞源》解释为：“集古人句以为诗”。也有人认为“凡集他人（包括古人、今人）所写诗句而成诗的称集句诗；成词的称集句词；成联的称集句联。这种诗是诗体中的‘别裁’”。

集句诗起源很早。“集句”一名，出自宋代陈师道的《后山诗话》，但集句诗的创作由来已久，源远流长。中国历代许多重要的诗人，如宋代的王安石、苏轼、黄庭坚、杨万里、文天祥，金代的元好问、李俊民、党怀英、赵秉文，元代的刘因、杨载，明代的刘基、李东阳、李梦阳、王世贞，清代的朱彝尊、厉鹗、查慎行、王士祯等人，都积极从事了集句诗的创作。在宋、明、清等几个朝代，集句诗创作的数量众多，虽然散失非常严重，但保存到今天的集句诗集总数至少在300种以上。台湾大学教授裴普贤（女）研究集句诗，写出《集句诗研究》、《集句诗研究续集》两本书。据称她收集到历代集句诗共8000多首，可谓洋洋大观。

据史料记载，现存最早的集句诗，是西晋傅咸的《七经诗》。元朝陈绎曾《诗谱》上说：“晋傅咸作《七经》诗（今存孝经、论语、毛诗、周易、周官、左传等六经诗），其《毛诗》一篇略曰：聿修厥德，令终有淑。勉尔遁思，我言维服。盗言孔甘，其何能淑。谗人罔极，有靦面目。”此为集句诗之始。

集句诗在唐代被称为“ 四体”，可惜很少有作品流传，现已难知其详。集句诗本来是作为一种游戏文体存在的，所以起源虽早，但当时的追随者太少，罕有作品流传，从晋代一直到宋初,出现了长时期的空白。

集别人的诗句写成律诗，是在宋朝才出现、发展、成熟起来的，在宋代最为盛行。当时，由于格律诗体式已经成熟，前朝诗歌的遗产又很丰富，集句诗便广泛出现在文人的笔下，王安石、苏东坡、文天祥、辛弃疾、黄庭坚、晁补之、杨冠卿等诗词名家都有大量的集句诗作，人们竞相仿效，蔚然成为一时之时尚。仁宗年间的石延年、胡归仁，神宗年间的王安石，徽宗年间的葛次仲和林震，是集句诗发展过程中非常关键的几个诗人。其中，王安石是宋代集句诗发展的集大成者，代表了宋代集句诗发展的最高成就。

宋代蔡绦《西清诗话》中说：“集句自国初有之，未盛也。至石曼卿人物开敏，以文为戏然后大著。至元丰间，王荆公益工于此。”宋代沈括《梦溪笔谈》卷十四中说：“古人诗有‘风定花犹落’之句，以谓无人能对。王荆公以对‘鸟鸣山更幽’。‘鸟鸣山更幽’本宋王籍诗，元对‘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上下句只是一意。‘风定花犹落，鸟鸣山更幽’，则上句乃静中有动，下句动中有静。荆公始为集句诗，多者至百韵，皆集合前人之句。语意对偶，往往亲切，过于本诗。”宋代严羽《沧浪诗话》中说：“王荆公集句最长，《胡笳十八拍》浑然天成，绝无痕迹，如蔡文姬肝腑间流出。”清代贺裳《载酒园诗话》中说：“余最不喜集句诗，以佳则仅一斑斓衣，不且百补破衲也。惟王介甫集《胡笳十八拍》，一气生成，略无掇拾之迹，且委曲入情，能道琰心事。……十八拍俱佳，独举此者，以其尤入神境耳。”南宋胡仔的《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引宋代陈正敏《遁斋闲览》中的话说：“荆公集句诗，虽累数十韵，皆顷刻而就，词意相属，如出诸己。他人极力效之，终不及也。”有人考证，王安石现存集句诗68首（不含集句词），是石延年、胡归仁二人现存集句诗的13倍，是北宋诗人现存集句诗数量最多的。王安石作为集句诗创作的巨擘，绝非浪得虚名。正是由于他以认真的态度创作集句诗而且富有成果，才使得集句诗走出游戏文体而成为流行诗体之一。

王安石之后，集句诗的又一大家首推文天祥。他以集杜（甫）五绝二百首驰名。明代安盘《颐山诗话》中说：文文山“在燕时集句甚富，集中五言绝句至二百余首。予读之，往往不终卷而泪下。”这些诗是文天祥系燕狱五年所作，再现了南宋亡国前后的历史风云，且揉入了这位民族英雄的史家情怀，堪称“诗史”。正如文天祥在集杜诗《自序》中所说：“予所集杜诗，自余颠沛以来，世变人事，概见于此矣。”“凡吾意所欲言者，子美为代言之，日玩不置，但觉为吾诗，忘其为子美诗也。”正因为文天祥感到自己与杜甫心灵相通，所以能熔铸杜甫的诗句，表现自己的精神，使集句诗又臻新境界。

文天祥集杜二百首，是集句诗中的一种新的形式，即专集某一作家的诗。开其先河者是北宋孔毅父，他有集杜七古一首，但集杜诗至文天祥而开始兴盛。其后又陆续出现了集陶（渊明）、集谢（灵运）、集王（维）、集李（白）、集韩（愈）、集义山（李商隐）、集苏（东坡）、集陆（游）、集临川（王安石）等以及集六朝、集唐、集宋、集元、集明者。
    金代元好问是集句诗发展史上又一重要人物。他自己写集句诗（有集陶五首），而且每句注明原篇名，为集句诗自注出处之发端。他不仅将自己的集句诗编入文集，而且在他所编金诗选集《中州集》中选入集句诗，将集句诗与香奁体、阴何体、联句体等并列。后来有的选家也把集句诗录入选集，康熙皇帝御制《四朝诗》也以集句诗为一体，保存了不少优秀的集句诗，提高了集句诗的地位。
     明代复古之风大盛，集句诗极为发达，作者和作品都不少。值得一提的是出现了专题集句诗，如沈行集句咏雪诗二百余篇，集句梅花诗三百六十首，余兆芳集唐宫词一百二十首等。个人的集句诗专集自宋葛次仲的集句诗三卷始，到明代，个人集句诗专集便多了，如李东阳集句录一卷，集句后录一卷，夏宏联锦集三卷等。夏宏的集古七律四百首字字协律，句句贴切，篇篇如一气呵成，后人给以很高评价。同时，集句诗被引入词曲和小说的创作中，特别是明清的折子戏，大多以集句诗为每折戏的结束语，如汤显祖的《牡丹亭》，总共五十五出戏，而里面的集句诗就有五十四首之多！孙蕡小说《朝云幽魂留诗记》中七律十首、七绝十五首，全为集句之作。

 集句诗发展到清代达到登峰造极，作者更多，作品亦多。但是清代诗人大多不把集句诗收入其诗集，选家亦多不选集句诗。这可能与朱彝尊的影响有关。朱彝尊编《明诗综》即不收集句诗，他自己集句诗写得很好，也不收入其文集。很明显，他不认为集句诗是正式创作。朱彝尊是清初著名诗人、学者，与纳兰容若、陈维崧并称“清词三大家”，他的作法自然影响到许多人。尽管如此，现在仍然可以看到清人写的大量的集句诗。裴普贤教授所搜集到的历代集句诗八千多首，清代就占了五千多首。如：黄之隽（字石牧），著有《香屑集》十八卷，全部集唐人诗句，五七古、五七律绝、六言各体俱备，共930余首，连自序也是集唐人文句而成。《四库全书总目》认为它“虽取诸家之成句，而对偶工整，意义贯通，排比联络，浑若天成”，无论数量、质量，都可谓集大成者。但其内容偏于香艳诗，题材不够广泛，是其不足。恭亲王奕訢的《萃锦吟》八卷千余首，题材十分广泛，举凡名胜古迹、咏史咏物、感时伤怀、唱和酬酢，乃至身边琐事、切身痛楚，无不具备。清末民初著名政治人物徐世昌主持编辑的《清诗汇》（《晚晴簃诗汇》）后附诗话评价清代集句诗，以奕訢为第一，黄之隽次之。

清末民初，柳亚子、高旭和陈去病等创建的革命文学团体南社，诗人们一度集龚（自珍）诗成风。诗词高手郁达夫也是集龚高手。文化翘楚人物吴怀清的诗集《借浇集》中，有多篇集句诗。辛亥革命以后，仍不断有人作集句诗，较有特点的是台湾东吴大学教授伍稼青集纳兰词为诗，共成四十余首。另有近代文学家陈衍（石遗老人）的女弟子戴礼集元遗山（元好问）十首，集王渔洋（王士祯）十八首，为前人所无。

五四运动时期，我国文坛发生了一场关于新旧诗体的大论争。1919年秋天，积极倡导新文化运动的胡适写了《谈新诗--八年来一件大事》一文，主张废除格律,写自由诗，他把格律比喻成女人的裹脚布。著名学者朱自清，则把这篇文章看作诗歌改革的金科玉律。从此，旧体诗词逐渐步入相对静止状态。但是，五四以后，旧体诗词客观上仍大量存在，它并没有因为新文化运动对旧文化的彻底批判而停止发展，在经过一代又一代人的关注和努力之后越来越活跃。从上世纪二十年代到现在，一大批文化人士和革命前辈，运用“旧体”诗词形式言志抒怀，表现社会和人生，留下了大量宝贵的诗词作品。其中，也不乏集句诗。郭沫若、曹禺、吴祖光、张凤楼等著名文化人都有集句诗传世；叶挺将军的李村监狱题壁集句诗，正气凛然，令人钦敬；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董必武1952年12月的《集美解放纪念碑题词》，集杜甫五言诗24句，成五古六章，赞颂爱国侨领陈家庚先生，一直为世人津津乐道。

集句诗是中国传统诗词领域中的一朵奇葩，有较高的艺术价值和欣赏价值，其影响远及周边的日本、韩国、越南等国。优秀的集句诗，“机杼真若已出”，“切合题意、情思连续，句句精美、打成一片”（清"沈雄《古今诗话》）， “浑然天成，初无牵强之态，往往有胜如本诗者”（宋叶大庆《考古质疑》）。就内容而言，集句诗仅是借用前人成句，与原作已少有，而是形成了一种新的境界。它是一种艺术的再创造。虽然诗句均是前人之作，句子本身没有独创性，但是不同风格的诗句只要被创作者遵循诗词的“启、承、转、合”的相关原则重新组合，做到状物抒怀、浑然一体，给人一气呵成的艺术美感，让人耳目一新，那么便是上好之作。

集句诗要求有完整的内容和崭新的主旨，不但要符合诗词格律，押韵和谐、语意连贯，浑然天成而无斧凿之痕，更要有意境，营造出内在意蕴。这就对集句诗创作者提出了很高的要求。一般认为，作者必须加强文学功底和眼力的修炼，以驾驭诗词创作，识别他人诗词中的良言锦句；必须博览群书，熟悉他人的诗句，顺畅运用，不露痕迹；必须明确写作意图，意境先行，通盘考虑选择诗句，使集句诗主题明确，意蕴深邃。过去还很强调“博闻强记”，现在由于计算机的普遍应用，查阅古典诗词很方便，不大强调这一点了。但是，在古典诗词的浩瀚海洋中泛舟，搜寻、采拮适用的诗句，写成一首好的集句诗，不下一番苦功也是办不到的。

近几十年来，我国对集句诗的研究风生水起，集句诗创作也渐入佳境，涌现出一批集句诗创作高手，他们创作的大量集句诗，不乏优秀之作。可以预期，在神州圆梦的征途中，与文化自信的旋律相伴，集句诗这朵诗词奇葩，一定会更加艳丽！

（2017年10月整理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