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诗病举隅（33）：偷懒

在诗词创作中，诗人有时不免仓促，在遣词造句上，就会有“偷懒”的行为。只要诗人一“偷懒”，读者是可以觉察的。譬如宋曾几《程吉老抚干以英石见遗层叠可爱报之以此》：“如何密密深深地，忽有层层叠叠山。”诗中的“密密深深”即“密深”，“层层叠叠”即“层叠”，显然，这是诗人严重的“偷懒”行为。诗贵一字，绝不可有“偷懒”之念。诗成之后，还应反复推敲和修改。

诗人在遣词造句上的“偷懒”行为，主要一般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用无益之词；二是用雷同之语。
首先说无益之词。无益之词是指对诗之主旨无关的词字。换一句话说就是在诗句中完全可以删去了词字，删去之后，并不会改变诗句的意思。清代诗评家冒春荣在《葚原诗说》说：“七言句若可截去二字作五言，便不成诗。须字字去不得，始称佳作。”就是强调诗中不可有无益之词。

譬如，李白《陪族叔刑部侍郎晔及中书贾舍人至游洞庭》：
洞庭西望楚江分，水尽南天不见云。
日落长沙秋色远，不知何处吊湘君。

此诗共五首，此为第一首。唐肃宗乾元二年秋，李白与被贬谪的李晔、贾至同游洞庭湖，作诗记游。这组诗描绘了洞庭湖明丽的秋景，也反映了诗人渴望重返长 安的心情。

《唐人万首绝句选评》评道：“此作以神胜。”清吴烶在《唐诗直解》云：“缀景宏阔，有吞吐湖山之气。太白所长在此，他人不及。”

《诗境浅说续编》云：“此诗写景皆空灵之笔，吊湘君亦幽邈之思，可谓神行象外矣。”历代诗评极尽言辞之大赞，殊不知此诗却有二误之谬：其一，首句“洞庭西望”，次句却是“水尽南天不见云”，李白向西去望，看到却是南天之云，此大谬不然也。另“水尽南天不见云”句也有“滞累”之病。

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云：“以有衬字故也。”衬字，即无益之语，是句中“水”“南”二字去之无损原本之意。其二，转句“日落长沙”亦是病也。长沙在岳州之南，何以能见“日落长沙”（西边）之景？李白方向不辨，敷衍而语，加之细节之处没有推敲，以致犯了生拉硬凑之病。显然是“偷懒”而成。

无益之词表现的另一个方面，就是以类为类。也是诗人“偷懒”的一个表现：譬如白居易《对火玩雪》：
平生所心爱，爱火兼怜雪。火是腊天春，雪为阴夜月。
鹅毛纷正堕，兽炭敲初折。盈尺白盐寒，满炉红玉热。
稍宜杯酌动，渐引笙歌发。但识欢来由，不知醉时节。
银盘堆柳絮，罗袖搏琼屑。共愁明日销，便作经年别。

此诗构思颇为机巧，其中“火是腊天春，雪为阴夜月。”之比喻，非常新颖贴切，而又生动形象。不过对于状雪的几个比喻，诸如“鹅毛”“白盐”“柳絮”则毫无可取之处，皆是谢安及子女玩剩的。

据《世说新语》载：谢太傅（谢安）寒雪日内集，与儿女讲论文义。俄而雪骤，公欣然曰：“白雪纷纷何所似？”兄子胡儿（谢朗）曰：“撒盐空中差可拟。”兄女（谢道韫）曰：“未若柳絮因风起。”西方有个谚语：“第一个把花比作美人的是天才，第二个是庸人，第三个就是笨蛋了。” 白居易如作比喻，并不是没有才华，完全是“偷懒”而成的。

再说雷同之语。诗讲究“一字千金，不可虚掷。”一首诗中若出现雷同之词，造成雷同之意境，也是一病。譬如张若虚《春江花月夜》：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春江花月夜》系乐府体，以月为主体，以江为场景，描绘了一幅幽美邈远、惝恍迷离的春江月夜图，抒写了游子思妇真挚动人的离情别绪以及富有哲理意味的人生感慨，表现了一种迥绝的宇宙意识，具有极高的审美价值，素有“孤篇盖全唐”之誉。赞誉如此之高，也并非没有破绽可寻。

我读此篇数十遍，发现有数处之误：其一，意象混乱，疑似出题。全诗本应以“江”为场景，而诗中多处表现了“海”的景象，诸如“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斜月沉沉藏海雾”等，使人误以为“春海花月夜”，疑似出题也。

其二，用词欠准。比如“江潭落月复西斜”，此句中“落”“复”二字皆不妥也！“落月西斜”，废语也。“落月”难道不是“西斜”之状么？其中一个“复”字，更是大谬，难道明月可以“西斜”二次乎？这里用“渐”字更佳，也更为精准。

其三，赘语连连。“江潭落月复西斜”说明月已西斜，紧接又来了“斜月沉沉藏海雾”，此处“斜月”便显得多余。最后又来了一句“落月摇情满江树”，这个“落月”字也成了赘语，（另一作此处为落花）因为意思是一样的。若后面六句稍改几字——“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碧月渐西斜。明月沉沉藏夕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花摇情满江树。”则意境更佳矣！本诗多处雷同之词，全是诗人“偷懒”而不察，若是“推敲”一二，则是完全可以避免的。

人世有云：“勿言无益身心之语，勿为无益身心之事，勿近无益身心之人，勿入无益身心之境，勿展无益身心之书。”此与作诗一事，也大有借鉴之处。总之，作诗不可“偷懒”，要反复“推敲”，将无益之词和雷同之语去除。倘若达到“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的境界，则诗事可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