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影
姜夔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姜夔kuí （1154-1221），字尧章，号白石道人，汉族，饶州鄱阳（今江西省鄱阳县）人。南宋文学家、音乐家。他少年孤贫，屡试不第，终生未仕，一生转徙江湖，靠卖字和朋友接济为生。这首词是与另一首词《暗香》同时创作的。这两首词前原有作者的一个小序：“辛亥之冬，余载雪诣石湖。止既月，授简索句，且征新声，作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妓肆习之，音节谐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这个小序译成白话就是：“辛亥年冬天，我冒雪去拜访石湖居士。居士要求我创作新曲，于是我创作了这两首词曲。石湖居士吟赏不已，教乐工歌妓练习演唱，音调节律悦耳婉转。于是将其命名为《暗香》、《疏影》。”辛亥年就是宋光宗绍熙二年（1191年），石湖居士就是范成大。范成大曾官四川制置使、参知政事，此时已六十五岁，因伤病退居石湖。
关于这首词的主旨，历来众说纷纭。多数注者认为是表达徽钦二帝被掳的感慨。如清代张惠言《词选》：“此章更以二帝之愤发之，故有昭君之句。”清代郑文焯校《白石道人歌曲》：“此盖伤心二帝蒙尘。” 近人刘永济《唐五代两宋词简析》：“此词更明显为徽钦二帝作。”近人唐圭璋《唐宋词简释》：“更见想望二帝之切。”近人沈祖棻《宋词赏析》：“此咏物之作，而忽及二帝之愤。”等等。笔者认为，作为读者，读词时有自己的种种联想自然未尝不可，但作为解词者，要确定一首词的主旨，就必须找到文本依据。此词从文本来看，从始至终无一字及于二帝，故上述解说实难令人信服。
笔者认为，此词是化用引申杜甫《咏怀古迹》（其三）的诗意，通过咏梅花咏叹王昭君的命运，借此表达自己怀才不遇、寻求知赏之意。为更好地理解词意，先把王昭君的故事和《咏怀古迹》（其三）抄录于下：
据《西京杂记》记载，汉元帝因后宫女子众多，就叫画工画了像来， 看图召见宠幸。宫人都贿赂画工，独王昭君不肯，所以她的像被画得最差，不得见汉元帝。后来匈奴来求亲，汉元帝就按图像选王昭君去，临行前才发现昭君优雅大方、容貌最美，悔之不及，追究下来，就把毛延寿、陈敞等许多画工都杀了。
咏怀古迹（其三）
杜甫
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夜月魂。
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先看词的上片。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覆盖着苔藓的梅枝缀满美玉一样的梅花，有一个小小的翠鸟，和梅枝相伴同宿。苔枝：覆盖着苔藓的梅枝。周密《乾淳起居注》：“苔梅有二种，宜兴张公洞者，苔藓甚厚，花极香。一种出越土，苔如绿丝，长尺余。”这句（此文之“句”指至韵脚处为止的大句）化用罗浮之梦典故。旧题柳宗元《龙城录》载，隋代赵师雄游罗浮山，夜梦与一素妆女子共饭，女子芳香袭人。又有一绿衣童子，笑歌欢舞。赵天明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株大梅树下，树上有翠鸟欢鸣，“所见盖花神。月落参横，但惆怅而已”。开篇正面描写梅花，化用罗浮之梦典故，暗示此梅非人间凡品，突出了梅花非同寻常的风姿和气质。而梅枝长满苔藓，只有小小翠鸟相伴，也暗示出此梅的少人知赏。这句中的“同宿”有人解释为一对翠鸟同宿，这与《龙城录》所载的“有一绿衣童子”不合，故未采纳。
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我在漂泊之中忽然遇到了篱笆墙角落里这株苔梅，她在夕阳斜照里默默独立于竹林边，就像杜甫诗中所写的日暮自倚修竹的佳人。这句化用了杜甫的《佳人》诗：“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杜甫诗本是写一个绝代佳人被丈夫抛弃却能洁身自持的情事。这里是比喻梅花，也是作者自比。作者的才华出众就像佳人的风华绝代，作者的不为当权者知用就像佳人的被丈夫抛弃，作者的固穷守节就像佳人的洁身自持。“篱角黄昏”的居处环境，更渲染了苔梅少人知赏的冷清，与辛弃疾《青玉案》“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情境相类。“客里相逢”则将作者自身的际遇与苔梅融为一体，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白居易《琵琶行》）之慨。
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远嫁匈奴的王昭君完全不习惯塞外的风沙，却又无法回到中原，只能在心中默默思念。想来一定是王昭君的灵魂身着佩环，月夜归来，化作了这株幽怨孤独的梅花。江南江北：长江南北，代指汉族居住地区。这两句化用杜甫《咏怀古迹》“环佩空归月夜魂”诗句，《咏怀古迹》本就是借咏王昭君貌美而不见知表达才高而不被用的感叹。到这里，梅花的幽独冷落，佳人的美而见弃，才士的不得知用已融为一体。从全词章法看，这两句一方面写出佳人见弃、一代娇娆饱受塞外风沙摧残的可痛可悯；另一方面也写出佳人虽然被弃却终生不忘汉庭，死后灵魂也要归来的耿耿忠心，为下片殷殷劝告君王和养花人及时珍惜作了充分的铺垫。
再看下片。上片已经点出，梅花是王昭君灵魂所化。所以下片的描写一直双关花、人两个方面。而这两方面在时态上又有所不同：昭君的悲剧已然发生，无可挽回；而眼前的梅花美玉满枝，正当珍惜爱护。作者却能将两者一笔包融，显示了高超的写作技巧。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我还记得寿阳宫中的旧事，寿阳公主正在春梦里，飞下的一朵梅花正落在她深黑的蛾眉边。蛾，形容女子眉毛细长；绿，形容青年人毛发油黑发亮。此句化用南朝宋寿阳公主典故。《太平御览》引《杂五行书》云：“宋武帝女寿阳公主，人日（正月初七）卧于含章殿檐下，梅花落公主额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皇后留之，看得几时，经三日，洗之乃落。宫女奇其异，竞效之，今‘梅花妆’是也。”注意此处用寿阳公主之典并非将梅花作为寿阳公主的化身，因为寿阳公主的命运遭际与此词所咏之梅花并无相同之处。这里只是用来渲染梅花开得正美，就如同佳人正当青春妙龄一样。而一朵梅花的飞落，也暗示出花开正美之时，也是花期将过之时，此时更应该加倍珍惜爱护。作为王昭君的化身来说，暗写出王昭君身在汉宫，风华绝代，却未得君王宠爱。
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不要像无情的春风，不管梅花如此美丽娇娆，依旧将她吹落；应该早早给她安排金屋，让她有一个好的归宿。盈盈：形容梅花姿态娇美。金屋：化用金屋藏娇之典。《汉武故事》载，汉武帝刘彻幼时曾对姑母说：“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这里用金屋之典，只是用它的字面义，表示好的归宿，与阿娇的身世无关。此句的结构也要注意，“莫似”管到“盈盈”这里，是说不要做什么；“早与”是另起一层，说要做什么。这句还是一语双关。从梅花角度说，是劝告养花人对梅花要及时珍惜爱护，不要让她任凭风吹雨打。从王昭君角度说，是劝告汉元帝应珍惜佳人，金屋藏娇，不然，绝代佳人将从身边逝去。
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依旧任由梅花一片片凋零随波流去；此时却又无限怨悔，用玉笛吹奏出凄哀的《梅花落》乐曲。还：依旧，仍然。教：任由，任随。读平声。一片：这是双关语，就王昭君来说指昭君一人；就梅花来说，指一片片的梅花。又却：表转折，却又。玉龙：马融《长笛赋》：“龙鸣水中不见己，截竹吹之声相似。”故以玉龙指玉笛。哀曲：指《梅花落》笛曲，曲调凄哀，故称。这句就昭君来说是已然时态，言昭君在汉宫时汉元帝不知珍惜，由她远嫁匈奴。等昭君走了以后又非常怨悔，把画工毛延寿等人都杀掉了。就梅花来说是未然时态，言如果此时不加珍惜爱护，依旧像汉元帝那样任由梅花遭受风吹雨打，那么，片片梅花随波而去之后，养花人一定会非常怨悔，只能吹奏《梅花落》来抒发悲哀之情。此句所写其实还不止于汉元帝和养花人，也概括了人类共有的一个心理：拥有时不知珍惜，失去后才觉得可贵。袁行霈先生将此句的“还”字解释为“若”（见《好诗不厌百回读》北京出版社2017年7月第一版206页），私意认为，这样就将写王昭君已然之事的意思限制了，不如解释为“依旧”通脱。
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等到那时，要想再去寻找梅花的幽香，就只能到小窗上的画幅中去找了。恁：那。横幅：横长竖短的画幅。此句意谓有着幽微清香的鲜活梅花再也找不到了，只能到画幅上去看没有生命没有灵魂的梅花的影像了。已，已然，已经之义，加重了鲜活梅花一去不返、觅之无及的意味。这句写对美好事物不能及时珍惜的结果，也是关合花、人两面。就梅花来说，这是设想的结果，对昭君来说，一出汉塞，终身不返，汉元帝只能在画图上重觅佳人的姿容，这是已经铸成的悲剧。“已入小窗横幅”还暗用《咏怀古迹》“画图省识春风面”诗意，将梅花命运与王昭君命运巧妙联结起来。有人把“小窗横幅”解释为梅枝映在小窗上的影子像画幅一样（见《唐宋词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8年8月第一版1757页），这样解释的话，梅枝还是有生命的，就不能很好地体现鲜活梅花觅之无及的意思了。而且这样也不能把梅花与王昭君联结起来，私意以为不妥。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到，这首词从文本本身来说，是在咏叹梅花与王昭君的命运是无疑的。此外，作者又有何寄托呢？在我国的诗歌传统中，吟咏鲜花、美人的作品非常多，其中绝大部分是以鲜花、美人象征年华或才德，表达美人迟暮、怀才不遇之感。姜夔创作此词时年方三十五六，仕宦无门，造访曾为朝中显宦的范成大，自然有寻求知赏荐举之意。据《姜尧章自叙》：“参政范公以为翰墨人品，皆似晋、宋之雅士……四海之内，知己者不为少矣，而未有能振之于窭困无聊之地者。”姜夔渴望得到范成大振济之意甚明。所以词中之梅花，其实就是姜夔自比，希望当政者不要再像汉元帝那样让绝代佳人从自己身边逝去，及时任用年华正好的才德之士，不要等才士空老，悔之无及。
当然，如果我们把眼光放开一点，词中之梅花也可象征人生中一切美好之物，对它们都要及时珍惜爱护，不要等它们逝去后再哀怨后悔。宋·张炎《词源》曾评白石词说：“不惟清空，又且骚雅，读之使人神观飞越。”可谓切中肯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