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届中华诗词研讨会论文

            ——提倡语言通俗不能以牺牲典雅为代价

    诗词是书面文学，属于文字艺术。在汉语体系中，其语言词汇具有通俗和典雅、口语和书面语两种不同的风格境界。它是文学创作关于语言运用区别风格但不分高下的两个方面，两者相辅相成。对于历史、文化和抒情题材，一般偏重于典雅的书面语言；而对于时代、生活、写实题材，则可能以通俗的口语为主，但是两者并没有绝对界线。从统计角度看，口语数量较大，是行文基础；书面语数量相对较少，是为画龙点睛之所在

    “通俗”一词包含浅近、浅显、平凡、平常、寻常、普通、广泛、通常等意义，关于“通俗语言入诗”的话题，平时屡见不鲜，已成为理论界共识。

    然而，如前所述，“通俗”只是语言风格的一方面现象，作为以语言为基本工具的诗词，除了运用口语化的通俗语言以外，还要大量运用与通俗口语相对的“精深”、“深邃”、“高贵”、“高雅”、“典雅”、“精粹”、“精辟”、“雄浑”、“言简意赅”等等风格、底蕴的书面语言。关于这方面的话题，平时仅见于作品点评和赏析之类，而且也只是根据行文需要就诗论诗、就词语论词语而已，少有全面、系统的文章问世，则无疑是学术的失衡。

    从语言运用而言，凡诗词创作，对于“通俗”的对立面，应该避免的仅仅限于贬性的“艰深”、“晦涩”、“生僻”等现象，而那些褒性的“深奥”、“深邃”、“高贵”、“高雅”、“典雅”、“精粹”、“精辟”、“雄浑”、“言简意赅”等现象则不仅不能否定，而且要加以肯定和保留，以便汉语博大精深的内涵得以传承和发扬。

    词语是表情达意的最基本媒介，尤其是诗、词、曲、楹联、辞赋等传统韵体文章和格律文章，其本身就具有篇幅短小的特点和言简意赅的要求，而且还受到格律的约束，因此，通俗的口语和典雅的书面语，共同构成传统文学创作不可缺少的语言府库，从透明和精深两方面来共同满足表情达意之目的。因此，我们在肯定诗词语言“通俗”的前提下，在否定“艰深”、“晦涩”、“生僻”等贬意现象的同时，不能忘记与“通俗”意义相反，但是却代表褒性意义的那些典雅、精辟的书面语。

    自古以来，大凡历史诗集或者著名诗人，在语言运用上都是通俗和典雅互不排斥，相互兼容的，为后人全面、完整运用语言树立了典范。《诗经》、《楚辞》是这样，李白、杜甫以及其他著名诗人也是这样。李白一首《静夜思》几乎成了语言通俗的代名词，但是，在他的其他诗文中，深邃、典雅、精辟、雄浑、言简意赅的语言也比比皆是。如《蜀道难》一诗就出现了秦塞、鸟道、横绝、冲波逆折、扪参历井、抚膺、巉岩、朱颜、飞湍、万壑、 嗟尔、峥嵘、崔嵬、锦城等不下二十个书面词语。

    为了便于梳理、辨别和利用，本文以双音节词和少量单音节词为限，对一些当代使用频率不很高，但是内涵丰富、深奥、典雅，尚具蓬勃生命力的典型书面语进行分类举例和分析。其实成语词汇中类似现象可能更多，但考虑诗词创作以单音节和双音节词为主，而且成语在诗词运用中创作成分有所降低，因此本文概不涉及。文中出现各类词语均为举例，而非统计，其主观性和取舍不当现象在所难免。

    一、仅为口语和书面语之别，大多都有口语化对等词语可以替代

    如：舆—车、本—根、函—信、舟—船、齿—牙、辞—词、辇—车、析—分、置—放、仓廒—仓库、边陲—边疆、川资—旅费、差池—差错、林莽—山林、鸧鹒—黄莺、丹青—图画、菡萏—荷花、戎马—战争、蛾眉—眉毛、府库—宝藏、拜谒—求见、滥觞—起源、下榻—入住、颁布—发布、比邻—相邻、出阁—出嫁、拨冗—抽空、发轫—开端、 安谧—安静、蕴藉—含蓄、标致—漂亮、懦弱—柔弱、仿佛—好像、病笃—病重等等。

    运用这类书面语的目的是为了实现一种斯文、典雅、古朴的行文风格。如李白《怨情》：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美人”、“珠帘”、“深坐”三层意象表明主人公是一位有身份人家的公主，因此在形容她动人的眉毛时就选用了典雅的“蛾眉”一词，为的是在风格上与全诗相协调。

    二、内涵上言简意赅，形式上则大多没有对等的口语词可以替代

    如病是普遍意义的疾病，而疴则是重病之意；再如沉疴为久治不愈的重病，大病、重病都不具备如此丰富的意义。以下按词性细分：

    （一）名词类：芰、晔、烨、畿、齑、懋、猷、涸辙、春宫、浮屠、福祚、覆辙、辞藻、次第、俄顷、噩耗、尔曹、拂晓、景致、灵犀、龙钟、稗史、党朋、肺腑、亘古、梗概、觥筹、端倪、伎俩、琅玕、雷霆、黎元、律吕、耄耋、沆瀣、襟怀、缧绁、菡萏。

    （二）动词类：沁、被、擎、罄、彳亍、酬酢、亵渎、猥亵、驰骋、诽谤、讽喻、扶掖、干禄、更迭、蛊惑、猥亵、馥郁、寒暄、络绎、惊诧、惊异、饕餮、毁誉、晦朔、惶惑、际会、校勘、浸淫、诀别、契阔、捭阖、睥睨、兜售、鏖战、搭讪、代序、发蒙、非议、诟病、姑息、归咎、聒噪、怀柔、横亘、将息、青睐。

    （三）形容词类：睿、恸、遒、忡忡、憧憧、耿耿、兢兢、炯炯、踽踽、款款、踌躇、绰约、卓越、颠沛、酩酊、繁冗、悱恻、纷纭、愤懑、丰腴、耿介、狡黠、矫捷、皎洁、矜夸、精辟、局促、龃龉、矍铄、铿锵、倥偬、魁梧、困惑、阑珊、褴褛、锒铛、潋滟、料峭、踉跄、缭绕、寥廓、葱茏、鲁莽、褴褛、迷惘、腼腆、暴戾、精湛、荡然、斐然、迥然、岿然、渺然、格致、工致、别致、精致、不遑、绝伦。

    （四）象声词类：镗鞳（来自寺庙的钟鼓声）、呦呦、潺潺、淙淙、琅琅、袅袅等等。

以上四种书面语大多具有典型的言简意赅之功能，适用于传统诗词创作，是传统诗词（包括楹联、辞赋）表情达意的重要词汇。如果换用口语来表达，大多没有完全对等的词语可替代，只能是短语形式，不适于诗词行文。

    如唐·赵嘏《江楼感旧》：独上江楼思渺然，月光如水水如天。同来望月人何处，风影依稀似去年。古人无愁不登楼，楼高则视野开阔，适宜遣愁。眼前主人公登楼是为了“感旧”，而这旧人已然是“人何处”了，所以其登楼所“思”自然是茫然难以形容的，“渺然”一词恰好体现了主人公此时此地的特殊心情。

    三、有的具有一定感情色彩

    褒义的如：宏、懋、懿、孜孜、侃侃、纲常、泽霈、韬略、胆略、椿萱、楷范、叱咤、慷慨、莅临、绵薄、广袤、绸缪、玉帛、裨益、运筹、恪守、臻于、告竣、非战、洞察、禀赋等等。

贬义的如：悖、窃、囤积、标榜、附会、杜撰、硝烟、草芥、芥蒂、恫吓、充斥、聚敛、谄谀、贬黜、奉承、武夫、鲸吞、倒戈、败北、好战、叵测、倒悬、内讧等等。

    这类书面语多为名词和动词，在使用时，一般不需要加形容词即可表明通常情况下该名词所代表事物或该动词施动者的褒贬性质。贬义如清·黄景仁《登镇海城楼观海》：妖寇时纷乘，岛夷每充斥。“充斥”一词使敌人漫天盖地而来的危急军情一览无遗。褒义如唐·牟融《送徐浩》：知君此去情偏急，堂上椿萱雪满头。“椿萱”一词在交代主人公心中所急对象的同时，还让“父母年高”的情形得到形象化的体现。

    四、专指 、专用词语

    （一）专指的如：圣、昭、驾、幸、敕、钦、薨、御辇、天子、天恩、天宠、天阙、龙颜、万岁、恩泽、隆恩、龙体、圣上、圣旨、御膳、驾崩、驻跸、御驾、临幸、赐死、钦此等等，均与皇帝有关。

    （二）专用的如：朕、孤、寡人、爱卿、平身等等，均为皇帝专用。

    这类词语在当时可能属于口语，随着历史的变迁，则渐渐变成了书面语，实际应用仅限于历史题材或民间故事，如描述朝廷和皇帝生活，皇帝语言直接引用或模仿等等。如刘克庄《潘方赠妓词》：待从头，缴纳君王，觅取爱卿归去。便是通过模仿皇帝口吻“爱卿”来达到揶揄、嘲讽之目的。

    五、有些书面语具有描写、形容、比喻性质，往往是文学性的标志

    如：雁骛、萍踪、屏藩、器宇、芥蒂、桑梓、社稷、甘霖、遗孀、肱股、荆棘、韶华、枢纽、锁钥、铁腕、节操、魍魉、瑕疵、  鲸吞、洞察、渔利、鼎沸、鼎立、拘泥、师法、媾和、角逐、涉猎、染指、鼠窜、涂炭、陶冶、体察、唾弃、网罗、窝藏、蜗居、洗礼、鱼贯、贼亮、坎坷、退化、纤弱等等。

    由于这类书面语大多具有形象、生动的文学描写或形容性质，适当使用可以为作品增添文学气息。如柳宗元《闻黄鹂》：乡禽何事亦来此，令我生心忆桑梓。“桑梓”一词在交代所忆对象的同时，不动声色地把浓浓的乡愁也牵扯出来了

    六、谦辞与敬辞

    （一）谦辞，语含谦虚之意

    如：愚、拙、刍议、蓬荜、寒舍、舍间、拙作、拙笔、拙著、拙见、敝处、绵薄、老朽、敬请、敬候、久仰等等。

    （二）敬辞，语含尊敬之意 

    如：金兰、伉丽、令尊、方家、令爱、垂青、青睐、晋谒、惠允、驾临、垂爱、蒙尘、赏脸、景仰等等。 

    此类书面语原本属于交际用语，在诗词创作上则常见于以诗赠人或者诗人之间的相互酬唱。如司空曙 《早夏寄元校书》：蓬荜永无车马到，更当斋夜忆玄晖。“无车马”与“蓬荜”实为浑然天成之巧配，不仅表现了主人公的贫寒状况，还把其中的因果关系也表露无遗。又如白居易《代书诗一百韵寄微之》：肺腑都无隔，形骸两不羁……分定金兰契，言通药石规。“金兰”配以“契”字，两人之间的亲切关系便有如铁板钉钉。

    七、有的是连绵词

    （一）名词性连绵词：桎梏、氤氲、涕泗、帷幄、芥蒂、琼瑶、豆蔻、荼蘼、涟漪、纰漏、伎俩、糟糠、稼穑、襁褓等等。

    （二）动词性连绵词：徜徉、颠沛、叱咤、仿佛、荟萃、蹂躏、哽咽、蹉跎、鄙夷、囹圄、缱绻、诽谤、抖擞、砥砺、缭绕、涤荡、盘桓、揶揄、怂恿、恫吓、潺湲、谄谀、邂逅、寤寐等等。

    （三）形容词性连绵词：褴褛、络绎、纨绔、阑珊、寂寥、蹊跷、荏苒、潋滟、璀璨、斑斓、溟濛、滂沛、飘渺、仓猝、栖迟、混沌、抑郁、倥偬、蕴藉、伶俐、玲珑、浩渺、倜傥、踉跄、乖忤、跋扈、窈窕、嶙峋、契阔、龌龊、袅娜、酩酊、料峭、纷纭、磅礴、狼藉、蓊郁、莞尔等等。

    适当使用连绵词中的书面语，尤其是运用双声和叠韵书面语，可以为作品增添抑扬顿挫、琅琅上口的音韵美感。如李白《玉阶怨》：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深夜在门前石阶上坐久了，回到暗淡的室内，隔着窗帘看，一轮皎洁的月亮除却“玲珑”无词可以形容。

    八、一些书面化的副词

    因习惯原因，在诗词行文中，一些纯现代的很、了、也、这、那、就、只、如果、所以、的确等口语一般不便入诗，但是如果改用相对应的甚、矣、亦、斯、彼、即、独、苟、故、固，问题自然就解决了。

    如齐己《禅庭芦竹十二韵呈郑谷郎中》：对吟殊洒落，负气甚孤贞。 其中“甚”字的意义就是囫囵一个现代口语“很”字，然而却是“很”字望洋不可企及的。

    综上所述，一些使用频率不很高，但是内涵丰富、精深、典雅的书面语内涵深厚，具有蓬勃的生命力，它是汉语词汇府库中风格不同的两大财富，作为传统诗词（包括楹联、辞赋）创作，可以根据内容或风格需要从容面对，选择使用，不能为了片面追求语言通俗而牺牲了典雅的代价。只有把两大财富都恰到好处地利用起来，才能让诗词艺术全面涵盖历史文化和时代生活，才能让丰富多彩的汉语资源不至于闲置和浪费，这不仅是诗词创作的主观需要，也是汉语传承的客观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