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老屋
湛蓝的天空下,大片已结籽的油菜,沉甸甸地在四月的煦风中低头摇摆,白墙红瓦在高大茂密的竹林掩映下格外地显眼。这里位于鄂东平缓的丘陵地带,离长江不过十多华里,是我多年来一直心生向往的地方---母亲老屋的所在地。
传统质朴的生活方式在这里还依稀可见:母鸡产蛋的窝、老式的粮仓、祖宗的牌位上方高挂着毛主席像 · · · · · · 这里环境逼仄,陈旧的土坯房与崭新的小楼并存,时光正一点点抹去旧日的痕迹。眼前的景象,与无数次在脑海中所描绘过的模样相距甚远。
这里上年纪的人对往事并不陌生,老表家的堂屋里,还保留着外公外婆的旧照。一位与母亲同辈份的老人,作为幼时的玩伴,还清楚地记得母亲在家时的名字。妻问他我长得是否像母亲,他看着我摇摇头:“不像,他妈妈是圆脸”。
母亲的老屋已无迹可寻。石板路的尽头是成片萋萋的荒草,一座高坡下杂乱地生长着数十棵手腕粗的杨树。仅凭一张摄于1972年的老屋照片,也难以勾勒出当初的样子,而这里,就是母亲在七十年前生活的地方。
老屋本是一个很大的宅子,曾是外公及诸兄弟的住所。抗战爆发后不久,常年在外的外公把年仅五六岁的母亲送回老家,交给她的二婶抚养,自己和外婆却带着儿子们远走重庆。守寡的二婶常回娘家,母亲只能孤独一个人,在老屋里度过许多风雨交加的夜晚。不久武汉沦陷,这里的人们开始生活在惶惶不可终日中。在这种寂寞和恐惧的环境中,与表姐一同在私塾里读书的母亲,度过了自己童年和少年时光。这段经历一定给母亲的心理留下了一生都挥之不去的阴影,她性格中的谨小慎微、逆来顺受也大概肇始于这段时期吧。
国家多灾多难时,人们的命运就像汪洋大海中颠簸的小舟,多舛的民族命运决定了每个人一时甚至一生的生命轨迹。抗战胜利后,外公回到家乡,这时的长江两岸已是人烟凋敝、满目疮痍。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在随后而来的历史巨变中,他和家庭的命运会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儿子们天南海北;自己也最终客死在遥远的黑土地。这时的母亲就学于汉口的一家教会中学,武汉解放时加入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此后,她再没有回过家乡,还一度与家里人断了来往。但是,直到临终,她依然珍藏着曾养育过她的二婶的照片,依然怀念着老屋里生活的日日夜夜。
离开时代的背景,对命运的评述都是苍白无力的。比起民族的命运,个人命运显得尤其微不足道,但能正确理解二者的关系,就会拥有高出一般人的情怀。在外公众多的子女中,只有母亲,虽历经动荡不安、身心俱瘁,却保留了自己父亲的大量物品和墨迹,在她柔弱的性格背后,还有着鲜为人知的刚强一面。
性格和命运本就是一对孪生体。我所了解的母亲,率真的不近人情;单纯的不合时宜。当不幸的命运降临时,她只能消极被动地躲避,甚至自我封闭,而不愿去改变和妥协。“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这些注定了母亲悲剧的一生。母亲是个平凡的人,平凡的没有值得大书特书的地方。但能保持世人皆浊、唯我独清的节操孤独终老,又是她的不平凡之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国家和每个人的命运,来自于历史的传承与延续,而这种过去的线索往往模糊不清,甚至无迹可寻,就像眼前,这座不复存在的老屋。我们只能从支离破碎的记忆中,寻找蛛丝马迹还原本来面目,得到某种想象和启示。
老屋已成为遥远的记忆,我在这里仍能感受到母亲生活过的气息:是她曾经走过的石板路,还是那掠过她耳鬓的青青翠竹。刺眼的阳光下,我仿佛看见年少的母亲,站在屋后的高坡上,久久地眺望,眼睛里既有阳光,也有阴霾。那年的春天,田野里也是一望无际的油菜:天空也像今天一样,湛蓝湛蓝 · · · · · ·
WILLIAN LV 2015.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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