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乐会相马,我的父亲偏偏会相字。
我的父亲只念过两年私熟,凭着他惊人的记忆力,便号称认全了天下所有的字。父亲确实看过不少的书,却没见他写过多少字。父亲还痴迷于名人书法——每看必逐字逐字的去揣摩,常常是喜不自胜。父亲能说出许多书法家的名字。于是,我就成了他教导和教训的对象。“瞧,你写得这字儿象话么?我要是念了你这么多年的书,肯定比你强百套!”
父亲从事的是一种重体力的工作,他为了这个家付出了太多。父亲劳累一天根本没时间管我学习上的事儿,检查作业也只是看看我的字写得怎样。父亲说:“字写得不好,人家一看就够了,你文章写得再好也没用!”
有一次,我正在写作业,父亲一下就挑出了毛病,他指着硫化汞的汞字说:“‘永’字不是这么写的!”父亲夺过我的笔,为了教会我‘永’字的写法,他还认认真真地为我演示了一遍——父亲这一辈子就关心我的字。父亲常说:“文如其人,见字如面。”父亲的脾气不好,常常为几个错字就翻脸。有一次趁父亲高兴,我问:“张旭的狂草好不好?”父亲说:“名家的字当然好。”于是我拿了张旭的狂草用手捂住,一个字一个字露给他看,结果,十个字一个字也没认出来!我抓住了理:“你认识的字儿总说不好,你不认识的字倒说好。我的字尚能认出来,名家的字却一个也认不出。以后,可别再说我的字不好了。”父亲听了一下子气乐了,可接着便是可怕的沉默——好半天,父亲才叹了口气,头也不回地走了。我知道父亲真的生气了……
这一年,父亲过六十大寿,儿女们齐聚一堂。父亲是全家的太阳,他快乐我们就幸福。所以,大家都拣父亲爱听的说。我也拿了笔墨请父亲题字。父亲想了想,便挥毫泼墨。父亲很认真,他每写一个字都要先相一相,然后再写下一个,直到写完还要再看一遍。父亲拿笔的姿式很好看,不过,字写得实在是让人难以恭维。父亲自己也直摇头:“眼花了,不行了,不行了……”为了助兴,大家争相传阅,一边传一边挑毛病:有的说这个横短了;有的说那个竖长了。到了我这儿,我一看,赶紧喊好:“老人家寿比南山,一字千金,快裱起来!”父亲写得是这样两句话“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父亲这一辈子谨小慎微,就怕儿女们给他惹事儿!父亲自己是一个老好人儿,也希望他的孩子们能安安份份的做一个好人!父亲笑了,其实,他心里明镜似的,他知道我相中的并不是他的字,而是用他实实在在的人生总结出的这两句话——父亲的心意正是如此!
父亲小时候的家境不好,因此,他常常慨叹自己的求学梦没能实现。但父亲的心气儿足,他为自己的孩子们营建了一个舒适的学习环境。我想,只有走过和错过那段黄金时代的人,才能更深地懂得一个做父亲的心。
父亲闲下来的时候,也练几个字,但写得最多的是“龙”字。父亲盼子成龙的心情跃然纸上,可是世界上又有几条龙呢?直到现在我的字也没练好,我愧对了父亲,而父亲却已老态龙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