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评：细节、取舍和咬文嚼字
——复廖清茗诗友约评诗
一
廖清茗诗友在拙文《诗的品格（三）：品质》下留言，约评诗，录如下并拙复。
【廖清茗】朋友好，这是修改后的一首七律诗，请朋友点拔，谢谢。
《结婚九周年夜》：
早已新娘爱细怜，红妆劝试镜灯前。猩袍郎就羞红脸，领带妻成素手绵。
一种柔勤欢子女，十分明慧照云天。由来幸福双人创，点点恩情到百年。
【拙复】客套不要，说不上点拨，直言感受。
这首诗泛泛读来无何不可，细品则觉末联印象深刻，前几句便瞬间忘掉了，而后给人留下了为这两句写诗而写诗的错觉。
末联这两句应算感悟，需要自然生发，也就需要前面有相应合理，特别是典型的一个过程。这个过程不仅是作者要写的，也是顺应读者能够接受和自然体会到的，然后才能引来读者共鸣，才说明诗写得吸引人和有味道。
“恩情”不完全等同于“柔情”，概念要大得多，意义更广泛，其实性质完全不同。立于“恩情”，要有具体事例以概括长久，才有利于夫妻百年凝聚力的阐释。立于“柔情”则可细致入微以突出性格神态，至于能否达乎长久而上升为“恩情”，可以寓意，却不能强加于读者的感受。所以，此诗总的表达上有是否准确的问题。
再看前面几句。“早已”二字露出轻率了，“羞红脸”与“素手绵”不对仗，“柔勤”不若改“阴柔”更能概括女人性格，且读来和谐，与“明慧”相对，“子女”不等于“儿女情长”之“儿女”，可酌。
可否这样调整一下：
好把娇娘爱细怜，红妆试镜劝灯前。猩袍郎就芳腮赧，领带妻成素手绵。
一种阴柔合秦晋，十分明慧照云天。由来幸福双人创，点点恩情到百年。
其中，颈联出句用了“平平仄平仄”这一格式，是对定式的活用，也是定式的一部分。
就世间儿女姻缘之事，亦以诗道几句。
夫妻一世情，恩怨不相争。慈睦人长暖，和融爱自生。
柔居存百解，刚处患无成。好合能千里，龃龉难半程。
二
又一日，朋友留言，细陈修稿体会，录如下并拙复。
【廖清茗】朋友好，谢谢朋友对拙作的评析，使我对诗歌又有了新的认识。从朋友对拙作的润色看，“红妆”似乎是一套新的衣服。结合朋友的评析，我觉得拙作有两个词表达不够准确，一个是“早已”，它对红妆是指新娘的礼服没有起到提示的作用，现在把“早已”改为“常忆”；另一个是“一种”，虽然题目上有“九周年"，但在这句诗里却不给人以明确的时间观念，现在改为“九载”。
常忆新娘爱细怜，红妆劝试镜灯前。猩袍郎就芳腮赧，领带妻成素手绵。
九载柔勤欢子女，十分明慧照云天。由来幸福双人创，点点恩情到百年。
前四句暗含因果关系，第一句是第二句的因，第二句是第一句的果。第二句是第三句的因，第三句是第二句的果。第三句是第四句的因，第四句是三句引出的果。第二句的“劝”字展现了丈夫对妻子穿上“红妆”的迫切心情，“试”字，既展现了丈夫的殷勤热情，且与下面面“郎就’相映;又展现了妻子面对丈夫的复杂心理。
“领带妻成”，妻子的手在丈夫胸前`脖子的动作给予丈夫触觉、近距离的视觉，从而引发了丈夫对这双素手产生了联想，这个联想就是感恩式的“九载柔勤欢子女”，并在此的基础上进一步联想妻子的高尚的人格“十分明慧照云天;“由来幸福双人创’是九年夫妻幸福生活的总结，“点点恩情到百年”则是在九年幸福生活的基础上进一步祝愿白头谐老的美好愿望！
这是我写这首诗的本意，改了两个词，我的本意能准确传达给读者了吗？
【拙复】朋友好。诗不厌其改，这样的讨论很有意义。先将朋友这首《结婚九周年夜》，改动前后对比一下。
改前：
早已新娘爱细怜，红妆劝试镜灯前。猩袍郎就羞红脸，领带妻成素手绵。
一种柔勤欢子女，十分明慧照云天。由来幸福双人创，点点恩情到百年。
改后：
常忆新娘爱细怜，红妆劝试镜灯前。猩袍郎就芳腮赧，领带妻成素手绵。
九载柔勤欢子女，十分明慧照云天。由来幸福双人创，点点恩情到百年。
这时会发现，“早已”显得轻飘，是情调问题，“常忆”虽矫正了轻飘，意思却不甚准确，与接下来“试妆”照应不自然，似乎隔了一层。倒是“九载柔勤欢子女”改得很好，“勤”字也站住了，而且看来朋友儿女双全，先大大恭喜。
朋友这首诗，从题目到内容，主题是恩爱和对妻子的赞美，这是意思的总体轮廓。这首诗也大体表达出了这种情感和意涵，唯细节、取舍方面关注不够，咬文嚼字温吞了些，是这些地方尚待改善，就这首诗还算不上大问题。
对这首诗算不上大问题，对日常写诗却不是小问题。所谓“细节决定成败”。诗里的文字都不是泛泛的字眼，都是高度凝聚化的，几乎不存在可有可无，一带而过的字。
诗的意思、情感和内容虽与日常无异，话语却是靠咀嚼出来的。咀嚼也不是一般的费点功夫，而是靠对文字的敏感、文思的细腻和文怀的察觉，至少这三样来精磨细研的。
这些不是一般日常积累，也不是泛泛写诗就能体会，需要专门下力气，包括研究和实践，特别是大量的语言思维。
所以，单单靠诗磨字是不够的，要增加多种文字形式的语言实践，包括口头和笔头。写诗的功底是指这些方面，非写诗本身怎么样。功底是杠杆，写什么诗不过是找个支点，然后才是写什么精于什么。
诗的字在于自然、贴切和富含，诗句除了这些，还在于简洁、流畅和易懂。诗的结构在于层次、条理和利落，内容在于典型、清晰和取舍，手法在于照应、兼顾和天然。这些其实是日常也需要的。
很多人想寻求诗里突破，可以理解，无一不是越走越远，欲速不达，时间一久，个个自命，这个诗网热衷显示，洋洋得意的例子就不少，想往这样的更不少。
打个比方，诗的作者和读者犹如做饭和吃饭的人，做饭的人千般思维，吃饭的人一闻一看，便定夺了爱吃不爱吃，这里的奥妙耐人寻味。
写诗写到人家一眼能懂，吸引人，甚至瞬间背了下来，又美不胜收和经得起玩味，才算过了初学，会写诗。
会写诗，感同说话，就觉察不到有什么好得意显示的，这时心思、情思和文思才是自然的，才进入了真正的实践体会阶段。显示心理和得意劲儿，是辩证一个人会不会写诗的很好的坐标。
朋友可以广泛体会一下这些。体会他人，给自己照镜子，本身就是经验教训的学习，有时要比直接练习收获更多，会让人反思方向和取路。这些是我的感受和心得，算与朋友挂个题外。
回到朋友这首诗。进一步考量则是，从题目已知“结婚九周年”，“九载”便可言可不言。不言，又会回到先前样子，给人以作者明白，读者似明似不明的感觉。
其实，这只牵扯到要不要提及子女的问题。就题目和总体内容看，此诗主要是表达夫妻恩爱，只要这层意思出来了，事实上就足够了，“子女”二字可以放到诗外去。试想夫妻恩爱，哪有对儿女不好的？读者能否体会到这一层意思，也大可无关紧要。
所以，能够用前四句扣住题目中的“夜”字，然后用颈联两句恰当突出和深化一下，全诗就开了。这应该是写这首诗的总的思路。
如果颈联非得用“子女”二字，就是硬转，因为从夫妻恩爱转到了家庭生活，这时对句“十分明慧照云天”这个虚写，就显得空洞无力，不再能接住出句。
写诗有“到与不到”之说。到，就要站实，走稳。不到，就是不到，一点也不以为遗憾。
至于先前说到“柔情”不等于“恩情”，只要突出夫妻恩爱之“爱”，“恩情”是立得住的。
朋友这首诗的逻辑结构，可以去比照一下主席诗《七律·长征》，恐怕会有想法的。
再比对这两句：“红妆劝试镜灯前”与“红妆试镜劝灯前”，朋友未必细细咀嚼了。前句是紧缩句，准确却非自然，且句意窄。后句是正常句，首先是自然的，其次突出了“劝”字，有强调性格、情调和心理的对比意。表面看“劝灯前”不如原句准确，却能涵盖原意，同时也让出了读者想象的空间。“灯”字的一并突出，也是为了扣住出句“细”字。这些都是从斟词酌句方面的考虑。
再就“爱细怜”三字看，也似觉生硬。“新娘”与“娇娘”，朋友坚持用前个，是强调印象，接句又没有扣，这会让人对真情实感打问号。
说到“红妆”二字，未在明确特置的环境里，便无具体颜色所指。此诗就不必特指，能够给人留下年轻貌美而优质的一个女人形象，足矣。
关于“一种”，似感朋友轻视了自己最先的妙觉。这两字，在此有“坚定”、“坚持”、“坚忍”意，是与“怜”字暗合的。女人正是因此才可爱和具向心力。“九载”二字，相比之下则寻常了。出句有“一种”这一概括性实写引领，对句“十分明慧照云天”才具有烘托作用，也才立得住。
这样，基本还是坚持原来的改动方案，稍加变化如下，亦供朋友参考。
爱把娇娘细细怜，红妆试镜劝灯前。猩袍郎就芳腮赧，领带妻成素手绵。
一种阴柔合秦晋，十分明慧照云天。由来幸福双人创，点点恩情到百年。
详细评一首诗是无尽无休的。写诗在思维里，多少思维都可化成寥寥几字一涌而出。评诗恰相反，且要落于纸上，这个过程是个艰难的过程，却也是咬文嚼字的过程。朋友可以试着站出来自己评一下，写成这样的文字，或许收获更多，更实在。
另，拙复稍迟，正值写拙文《漫谈诗与正道》，看到朋友拿体会过来，便想待拙文《闲话诗的几个“物理量”》出来，似乎更宜。后篇，朋友看过后可知与此复的联 系，想必会有新的想法，希望对朋友能有帮助。
容别起一支粗吟，与朋友相趣，题《七律·寄怀》：
春风化雨到天涯，一梦抽丝织细麻。未敢出门先碰壁，只缘褪顶后生霞。
有将踌躇沉空幻，无把缠绵费实华。曾几何时人不及，江山遍地我为家。
